可是,罗德却像捧着世间最亮最温暖的太阳,眼里闪烁着只有他自己才能了解的感动,以及释然,以及无比的期盼。
他的视线,与头骨上,那两个空如黑洞的眼框汇聚于一线,仿佛那不是两个空无一物的窟窿,而是一双他等待了几个世纪的美丽眼睛。
“姐姐,我做到了!”罗德笑得像个孩子,像他第一次对她笑时一样。那个时候,他是个懵懂天真的孤独孩子,她,是个终日坐在冥河之畔,遥望着北方的单纯女子。或许,说他们都是孩子,也不为过,都那么孤独,都在心里默默揣着一个不被外界知晓的盼望。
他,盼望能留在她身边,哪怕只是互相依靠着,看冥河水单调重复的流动。
她,只盼望有一天,有个人能认真看她一眼,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
心里的愿望越简单,就越像个孩子。像孩子一样善良,又像孩子一样固执。
他们两个,从来就是这么相似。
捧着头骨,红雾从罗德身上缓缓擦过,他一步步走向立在一旁的尸女身体,虔诚地像个朝圣者。
他背后的佛像,在摇曳的灯光下闪着淡淡的金光,普渡众生的慈悲目光,笼罩着他走出的每一步。
“还不出手?”
钟晨煊至今也忘不了幻忆空间中,被尸女血洗的柳溪村,那个坐在尸山上,吸食人脑髓的美丽女子,一旦重现人间……他着实不愿再想下去。
“我既答应了相信他,自然要等到他兑现承诺的那刻。”连胤面不改色地看着罗德,由得他走到尸女身边,“你现在能做什么?杀了他,你更不可能在天亮前寻回七宝舍利。”
钟晨煊攥了攥拳头,生平难有的憋闷感油然而生。这个罗德,不仅仅是让冥王都头痛的敌人,也是他钟晨煊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特殊,也最强大的对手。
然,为何终究觉得如此好笑?
造就以及支撑这个对手的唯一力量,居然只是儿时一个最单纯,最干净的愿望。
笑罗德,也笑自己,笑连胤,笑这段毫无征兆的奇特宿命。
“等吧。”
当罗德站定在尸女身体前时,连胤说出这两个字,没有丝毫无奈,却有不可逆转的惋惜。
等?!
如果换作别人,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让自己等,钟晨煊绝对会无视对方的要求。
可是,连胤似乎从不说无用的废话。
心头虽急,钟晨煊也只得暂时压下一举击溃罗德的念头,跟连胤一起,在这个怪异的时刻,充当一对不合时宜的观众。
罗德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血般颜色的雾气,迷梦般包裹住他与尸女,缓缓流动的痕迹跟随着他每个小心翼翼的行动。
他捧起头骨,像捧起世上独一无二,失之不在的宝物,摒住呼吸,缓缓往那截已断裂了数百年的脖颈上靠近,断层处,那早无血色,已凝结成树脂般模样的腐肉,在头骨一点点的接近时,忽然有了些微的动静,哔哔啵啵的裂响声下,一团又一团交织成网的血脉状光纹,从裂开的腐肉中慢慢钻出,在尸女的断颈上旋转,变亮,放大。
罗德双手一松,那头骨竟自行飞离出去,像是被某种吸力影响,在血脉光纹上方停滞片刻后,匀速落下,准确接在了断颈之上。
顿时,那血脉光纹嗖一下收进头颅与脖颈间的结合线,又在乍眼之间迸发出一圈堪比烈焰的赤红光圈,将尸女脖子周围的空气激成了扭曲的波浪状,一波波震荡开去,好一阵子,那光圈方才消失,波动的空气才渐渐停歇下来。
一层白嫩细致的肌肤,如流沙般从脖颈与头颅的结合处漫出,又像流往不同方向的水流,在极短的时间内,欢快地“流”向尸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那只剩枯骨的手,转眼玉指芊芊,嫩若春葱,连指甲盖都泛着粉嫩的光泽。
之前没有半寸皮肉的头颅上,生出了一张吹弹得破的美丽面孔,唇如点朱,眉染青黛,连那排覆盖在尚未睁开的双眼上的睫毛,都生动地翘出个漂亮的弧度。
崭新的肌肤还在继续行走,在完全包裹住只剩一片硬骨的头顶时,丝丝黝黑的头发,雨后春笋般从皮下钻出,瞬间便垂过了她线条绝美的腰际。
夜风拂过,发梢在她的身后顽皮跳动,每一根头发,都在彰显两个字——复活。
罗德的眼泪,此刻再不是浅浅一行,他紧紧握住尸女恢复原状的双手,带着热度的泪水,一滴滴落到他和她的手上,罗德的喉头,在明显哽咽,身体也因为巨大的激动,抖动不止。
钟晨煊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眼见着那一具无用的尸体,和一块白骨结合,彼此激发出的不可思议力量,竟一笔一笔将那个只在幻境中见过的女魔头,真实而完整地勾勒在自己面前。
作为钟家的成员,自己竟无动于衷地看着一只千年都难得一见的怪物,从死到生,从地狱返回人间。人生怎的如此神奇?!
黑发摇曳,红裙轻飞,在现实世界中,一直以一个无用死物之态出现的尸女,嘴唇微微翕动着,长长的睫毛也因为眼睛的想张开,小小颤动起来。
所有人,都听到一声长长的,微弱的,略带着哀婉的叹息。像迷失在一场深梦中的人,在半梦半醒间发出的呓语,一半真实,一半虚无。
连胤的眼中,有刹那的失神。
钟晨煊背在身后的双手,本能地捏起诀来。谁会知道,下一秒将发生什么。
任何人,穷尽世间任何一个词汇,都无法表述在尸女张开双眼那一刹那,那双眸子里独一无二的风情。
若被那样一双眼睛看一眼,枯草也会开出花朵吧。
此时此刻,在现实世界中,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尸女,钟晨煊望着那双美绝人寰的眼睛,恍惚间只觉一个漩涡,散发着甜蜜的味道,将自己的意识牢牢往里头拖。
那般感觉,并非挣脱不了,而是甘愿沉溺。
钟晨煊心知不妥,赶紧用力眨眨眼,将视线专向别处。
“她,还是那个样子。”连胤的神态,没有太大的变化,看着似乎尚未完全清醒的尸女,看她偶尔眨眨眼睛,像个初生婴儿般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世界。
他突然忆起,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她第一次张开眼的模样。
连胤的呼吸,似比之前重了些。
唯有罗德,高兴得不成样子,抓住尸女的手再不肯松开,一边流泪一边笑:“姐姐,是我!小德终于把你找回来了!姐姐,你活了。你回来了。”
尸女略为呆滞的目光,落到罗德脸上,润得像浸泡在清水中的樱桃般的双唇,笨拙到可爱地张开,含混地重复:“小德……你回来了……我回来了……回来了……”
“嗯!我们都回来了!姐姐,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又能看到彼此了!”罗德快乐地要跳起来,平常的沉稳乃至阴冷,如照到暖阳的冰,融化成温柔的水。
“姐姐……”尸女怔怔地看着罗德,许久许久,美眸里闪烁着熟悉又陌生的光彩,罗德的身影,印在她的眼底,越发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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