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打扰,就是这个感觉。
可是,为什么会把“打扰”这个充满怜惜与尊重的词,用在这么一对错犯千年的罪人身上呢?
钟晨煊为自己的念头迷惑。
罗德的身体渐渐起了新的变化,浓郁的深绿,像他画笔下最深最重的颜色,从他的身体中慢慢浮现而出,如同他最熟悉的那支画笔,沿着他的身体勾勒出一道完整的线条。
见此情景,连胤的嘴唇略略动了动,当然,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唇间的线条,更往下沉。
那道轮廓,离罗德身体的距离越来越大,像一个拓印自他的影子,正渐渐脱离他的身体,并从中抽离出一层生着汩汩而动的血脉状纹路的绿气,慢慢扩大,完整,最后完全脱离他的身体,彻底形成一个与他本人一模一样,只是没有脸孔没有细节,只有一片光影的人形,然后行动迟缓但目标明确地,行走到尸女背后。
当滴在她手上的血液变成“皮肤”的那一刻,尸女便不再动弹了,美得心颤的眼眸,像两块冰凉静止的宝石,视线停驻在罗德的脸上,有瞬间的迟疑。
她背后的人形,温柔地伸出手,环抱住她的腰肢,没有五官的脸庞,却透出明显的依恋与安心,靠向她的脖颈。
这是一个标准又温暖的拥抱。
钟晨煊不期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也曾有人从背后这般环抱住自己。贴心的暖意,从对方的胸膛,点染他冰凉的全身。
尸女背后的人形,将她越抱越紧,似乎要将自己完全融入她的身体。
事实是,它竟真的一点点融进了她身体,那具惊世美丽,却毫无生命迹象的躯体,似乎是它盼望了多年的归宿。
一道如剑峰般犀利的翠绿光线,绿得几乎快滴出血来,从尸女的眉心激射而出,狠狠地穿过她对面罗德的头颅,强大的气流在他们两人之间爆发开来,将本来紧紧相连的两人朝相反的方向猛弹开去。
尸女的身体,似有一层力量保护,在弹开一段距离后,被这无形的力量托举着,缓缓落到地上,仰躺的她,双目微张,神色安详,如同世间一具最绝美的人偶,可通身又洋溢着本不该存在的神彩,生命的光彩。
罗德的情形就远不及她乐观了,飞离出去的他,撞在殿中的立柱上,重重跌落在地后,发出一声微弱却痛苦的呻吟。
连胤轻轻呼出一口气,举步走到罗德面前,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他,一言不发。
钟晨煊顾不得罗德,快步朝尸女那边走去,论危险性,这个蛇蝎美人远比罗德更让人担心。
可是,在他离尸女不到三步之遥时,一层坚固的结界阻止了他的前进。
“在她醒来前,你们谁都碰不了她。”罗德费力地抬起头,满足地笑了,“她回来了,完整地回来了。”
“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连胤开了口,斜望着不远处那个赤红的身影,“一早就知道,她回来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闻言,钟晨煊一愣,回看着那两个曾是死敌的男人。
“噬生?眼,一开为主,再开为食。噬生?的本性,你早就知道。”连胤像打量一件世间难得一见的奇珍古董,沉沉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罗德,你付出的一切,跟拿到的一切,不觉得比例完全失衡么?”
“无她……何有我。”罗德的语气,难掩大功告成的喜悦与释然,然,片刻后又黯淡了下去,“如果,她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我……多好。”
钟晨煊走到连胤身边,皱眉问道:“一开为主,再开为食。难道这就是尸女的特质?她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你,所以一生对你死心塌地,视你为主人。你割下了她的头颅,让她再次‘死去’,罗德用尽方法,让她复活过来,当她第二次张开双眼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便会成为她的食物?”
“她若不吃掉这个食物的精元,就无法完全苏醒。这是她重回世间的第一餐,何其重要。”连胤嘴角一动,似笑非笑,“她吃下的食物有多强大,她苏醒之后的力量就有多强大。而她的身体,常年以魂灵为食,力量本已充沛,如今又在煞门处吸取了足够的至阴之气。待她醒来,旁观者的精元必然发挥双倍甚至更多的作用。这,大概就是罗德想看到的吧。一个,完整又健康的她。”
罗德似乎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吃力地挪动着身体,朝尸女爬去。
“她几时醒来?”钟晨煊如今只关心这个。
“一个时辰。”连胤如是道。
钟晨煊心下一惊,却旋即又浮出另一个疑问。
连胤似乎并不紧张尸女,他站到罗德面前,伸出手去:“七宝舍利!”
罗德笑笑,断断续续道:“很快……很快你就能拿到……”他顿了顿,忽然出手抓住了连胤的脚,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有这个机会……你陪她看一次风景吧……什么都好,看河,看山,哪怕看一块平淡无奇的田地……”
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要求,无疑是突兀又荒唐的。
钟晨煊愣了愣,心中的疑惑霎时扩大。
连胤静静地看着在脚下祈求的他,重复:“七宝舍利!”
罗德的手,颓然落下,自嘲地笑道:“很好笑吧……我居然这样求你……”
说着,他翻过身,仰躺在地上,缓缓解开外衣,一层透明的,散着淡淡绿光的皮肤,包裹着里头空无一物的“身体”,呈现在他们眼前。
这就是旁观者真正的样子?还是因为失去了精元,变成了一副空空的皮囊?
钟晨煊压下心里的惊异,目光顺着罗德抬起的手,落到他的心脏处。
那里,本该有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吧,哪怕它是属于非人非鬼的旁观者。可是,如今占据这个位置的,是一颗拇指头大小的球状物体,洁白如玉的表面上,浮动着一层明透的七彩祥光。
罗德的手指,穿透了自己的身体,将这个小小的东西取了出来,放到连胤手里。
“你竟把七宝舍利封在自己的身体里……”连胤看着手掌中的七宝舍利,苦笑,“难怪我连它的气都寻不到。”
“呵呵。”罗德像个得意洋洋的孩子,“我的身体,阴阳无界,两边讨好……别人若将这舍利封进体内,它的至阳之力必将其烧成灰烬……而我,可以安然无恙地保存它……也许这就是身为一个旁观者,带给我的最大好处……”
连胤摇摇头,将七宝舍利交给钟晨煊,道:“去地宫封住煞门!”
钟晨煊握着这宝物,只觉一股舒适的温润之中,却有一股细若牛毛的寒意,直渗掌心,莫非,这就是天生圣物的独有气场?可是,他忽觉得总有哪里不妥当,看着地上那一对男女,问连胤:“你要怎么处置他们?”
话音刚落,从罗德的口里忽然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小曲儿,他面容平静地躺在那里,胸口却开始猛烈的大起大落,透明的身体里,不知何时涌出了一阵混浊的灰气,渐渐充斥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位置,直到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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