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穿你第一次见到天池时的衣裳好不好?”
“第一次?”卢越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天午后天池来敲门的情形,不禁笑起来,“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没穿衣裳。”
沉睡的心
天池没有见到卢越。
原因仍然来自程之方。就在卢越已经打扮停当准备出门的时候,他及时地出现在卢家门前,令这一次渴望了整整两年的见面计划胎死腹中。
他用一种近乎威胁的口吻警告琛儿:“别再胡闹了,如果天池出了事,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你少来这套!”琛儿对程之方的不满在这一刻彻底发作了出来,她已经忍无可忍,只差没有骂脏字,“你算什么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管头管脚?我才是天池的监护人!”
“如果你关心天池,就不该让她冒险!”程之方仍然使用他心理医生的独门暗器,一枪中的,“卢越是天池当年投海的根本病因,难保不会成为她引发病灶的导火索,这个险,你不能冒!”
“我不是冒险,是试验。程之方,你说过要让天池顺其自然地记起或忘记,可是现在,你根本就不是在顺其自然,而是人为地阻止她记起过去。你刻意地阻止她和外界接触,不让她出来工作,不让她和吴舟见面,回避所有能引起她记忆的地点和人物,就是为了让她永远生活在忘记中。你害怕,你怕她记起吴舟,记起我哥哥,你怕她会重新爱上他们,离开你。你是个懦夫,胆小鬼,你算什么情人,你根本就是狱卒!你把着天池记忆大门的钥匙,既不放她出来,也不放别人进去,难道你想让她就这样一辈子被你禁锢,做个狱中人吗?”
“卢琛儿,你在说什么?”程之方恼羞成怒,“你不觉得你的措词太过分了吗?我是她的医生,不是什么狱卒。天池是我最爱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更关心她,爱护她,难道我会害她吗?”
“我不知道你这算不算关心爱护,我只知道,你的做法相当自私,而且无理。你是心理医生,那么,你就找个犄角旮旯扪心自问吧,你问问你自己,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天池更多还是考虑你自己更多!”
“别吵了!”卢越忽然大吼起来,他抱住头,沉痛地说,“都别吵了,这里面,我是最没有资格发言的人。老程,琛儿,你们都别说了,就让老天爷来做主吧。如果天池要记得我,把她发送到撒哈拉沙漠她也会重新想起来;如果上天注定我们已经缘尽,我就是站在她面前,她也只会当我是灯柱。”
灯柱?琛儿忽然想起来,“哥,天池说有个男人常常跑到我们楼下来站岗,那个人是不是你?”
“天池说?”卢越眼睛一亮,“天池看到我了?她注意过我?她说起过我?”
“真的是你?”琛儿感慨起来,“哥,苦了你了。”
“你说呀,天池说起过我吗?她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琛儿歉疚地看着哥哥,“她不记得你是谁。”
卢越放弃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自从天池发病后,已经整整两年,他每天都会站在天池的楼下,仰望着那熟悉的窗子,他曾经的新房。可是,他不敢上去。他没脸上去。天池醒了,他更加频繁地去看她,却仍然只有站在楼下,他一直希望天池可以看到他,想起他。
现在,他知道了,天池是见到他的,可是,她没有想起来。她已经把他忘了,忘得那么彻底,那么干脆。他,还有什么理由纠缠下去呢?
琛儿看着哥哥的背影,眼圈儿渐渐红了,她转向程医生,无奈地说:“你看到了?天池就算看到我哥哥,也不会记得他。你还怕什么呢?”
程之方自己也觉得迟疑,他对天池的保护,对卢越和吴舟的排斥,究竟是为了专业知识还是个人偏见?他不愿意纪天池走到人群中去,是为了天池,还是为他自己的心?
走在路上,琛儿的质问一遍遍响在耳边:“你说过要让天池顺其自然地记起或忘记,可是现在,你根本就不是在顺其自然,而是人为地阻止她记起过去。你害怕,你怕她记起吴舟,记起我哥哥,你怕她会重新爱上他们,离开你。你是个懦夫,胆小鬼,你算什么情人,你根本就是狱卒!你把着天池记忆大门的钥匙,既不放她出来,也不放别人进去,难道你想让她就这样一辈子被你禁锢,做个狱中人吗?你问问你自己,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天池更多还是考虑你自己更多!”
程之方不能回答。
当然,他可以举出一百条理由援引成千个案例来告诉琛儿和所有人,他这样做,的确是为了保护天池;但是对自己,他却没有答案。
他想着天池那个飘忽的眼神,自从她醒来后,她就频频会有那样的眼神,茫然,略带忧郁,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在倾听,倾听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天池同他说过一些关于鬼魂的梦话。她说她在昏迷期间,遇到了许多鬼魂,她们一直向她问路,邀请她一起跳舞,她拒绝了,一直向前走。
程之方查遍所有的植物人苏醒以及普通人遇难“假死”的案例,并没有发现任何相似的说法。倒是在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中国唐代有个传奇角本《倩女离魂》,说是一位叫张倩娘的女子重病在床,魂儿却离开肉身私奔了,追随心上人天涯海角地流浪了许多年,连儿子也生了两个,这才想到要回家向父母谢罪请安。不料来到张府,老爷却不肯承认,说自己的女孩儿一直卧床在家,寸步未离——不知这是否便是最早的植物人记录了?
无独有偶,《聊斋志异》里也有一位相思成疾的书生爱上了富家小姐,自知齐大非偶美梦难圆,竟然绝粒明志,魂离肉身,化为鹦鹉去与那小姐相戏;又有孝子悲念父亲早亡,也是用自绝肉身的办法使灵魂出窍,追入地府向阎王叫阵……
但是这些人的魂儿都还有清醒的意志,见到的也都是自己要追随的人,天池梦中所见的那些舞蹈的女子却是何人呢?又与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邀她共舞?如果她答应了她们的邀请,是否就会从此不醒?
程之方觉得荒唐,因而忍住了没有把天池的舞魂一说公布于众。缺乏案例援引,会使天池的说法更像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拙劣谎言。
但是无论怎样,天池对他而言越来越像一个谜,也越来越具有吸引力。早在天池患病前,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她,但那时她是朋友的妻子,这使程之方强自压抑了自己的感情,只远远地欣赏她,尊重她;直到她与卢越离婚,又随之遇难昏迷,才终于使他一改往日的隐忍,大胆地当众表白了对天池的爱,并且发誓说,他会等天池醒来。
在等待天池醒来的两年里,他每天给天池读报,跟她聊天,给她喂药,甚至替她洗脸擦手,早已把她视作了自己的妻子,不管她同不同意——昏迷的天池,没有能力同意或者否认。
当一个人视另一个人为自己的责任的时候,很难不同时把她视为自己的拥有。程之方并不是臆想狂,但他为她付出得太多太多,多到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一部分,他怎么能够忍受她离开他而独立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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