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从琛儿的这一次发脾气起,核桃便不再这样想了,她发现琛儿一样会冤枉人,会用很过分的话来骂人,会不讲理。这是琛儿第一次向核桃炫耀身为主人的权威,却让核桃从此颠覆了对她的崇敬,而在心底里把她看轻了。
在看轻琛儿的同时,核桃对许峰却看得更重了。许峰是核桃给自己竖立的第二个人生偶像。核桃这样的女孩子,是需要一个精神偶像来崇拜着,向往着的,只有这样才会使她觉得安全,有盼头,有信仰。许峰是这样的有同情心,这样公正,这样温和,她在核桃最痛苦的时候站在她这边,替她说话。
现在连许峰平时同琛儿闹别扭不说话在核桃眼里看来都是可爱的了,因为那是许峰的善良和忍耐。核桃在乡下当然见过男人打老婆,就是在城里,也没少看了夫妻吵架。但是许峰和琛儿不吵,就算琛儿不耐烦些,许峰也总是忍让着。许峰还会说一口流利的外国话,他在美国留过学,是有真正大学问的人。以前她侍候过的一家人,那男的只去过加拿大一次,不过才一个礼拜,回来后开口闭口就是“我在加拿大的日子”,倒好像呆了几年似的;可是许峰不会这样,许峰是实实在在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回来的,有文凭,有本事,有时候她听到许峰用外语讲电话,那腔调真好听,像唱歌一样。但他轻易不同人说起美国,也从来不会像有些人那样故意在中文字里夹着英文单词装洋相。他的父母至今还在美国,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到美国去,但是他不,他回国来陪着琛儿,帮琛儿照料天池。这样的男人,哪里还会有第二个呀?
许峰是核桃的神。核桃在这一刻把许峰的形象看得山高,看得天大。就算许峰真的让她去杀人,或者让她替他去死,大概她也是情愿的吧。
蝴蝶的眼泪
天池的记忆一天天恢复,但是她渐渐变得古怪,仿佛走错时间隧道,回到过往的某个时空,变成另一个天池。
比如有一天,她忽然想起自己是一个孤儿的事实,片刻间哭得稀里哗啦,抓着琛儿的手说:“琛儿,我想有爸爸妈妈,我想有个家,我一天都没有过过正常孩子的生活,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
唠唠叨叨,喋喋不休,任琛儿怎样安慰都哭泣不止,口口声声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醒来;或者,醒来后可以真的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不想再做纪天池……”
琛儿惊讶极了。天池一向自尊自爱,如今她居然说不想再做纪天池,那么,她要做谁?
天池自有答案:“我想过正常孩子的生活,像你一样,有爸爸,妈妈,有哥哥,有丈夫。”
琛儿啼笑皆非:“那么你赶紧结婚生子好不好?那就不仅有家有丈夫,而且还有小孩子了,想生多少都行。”
程之方很明白琛儿的困惑,耐心地向她解释:“你是不是觉得天池有些反常?其实这是正常的。她大病初愈,很多真实的记忆和错误的印象在脑子里交战,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这就像一个人同时服了几种药物,各种药力在身体里一起发作,会产生副作用一样……”
“我明白了。”琛儿恍然大悟,“这就像《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被桃谷八仙同时打入八股真气,那些真气在身体里彼此冲撞互不相容,以致人的行为不受控制一样,对不对?”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程之方笑着摇头,“就你偏有这些稀奇古怪的解释。”
这一日,琛儿下班的时候,发现天池在打扮,而程之方站在天池背后向她做手势。
天池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小女孩那样,而且,用一种很天真很温柔的语气对她说:“琛儿,今天是周末,下午没课,你陪我去找吴舟哥哥好不好?吴舟哥哥在等我。”
琛儿黯然。记得大学时,天池常常在周末的下午一个人跑到吴舟工作的厂门口去等着,石塑木雕一样站足整个下午,只为了远远地看一眼吴舟的背影。
可是,即使是那个时候,天池也远远比一般的女孩子成熟沉静,她不会这样子天真烂漫地扮可爱状巧笑嫣然,也不会这样大方爽朗地当着人的面谈论她心底珍藏的爱情。
这不是现在的天池,甚至,也不是以前的天池。这个天池,琛儿不认识。
但是程之方马上很自然地接口说:“就是就是,让人家等久了不好,琛儿,你快陪天池去吧。天池已经打扮好了,你要不要也化化妆?”
“可我们是学生,化浓妆不大好吧?”天池很活泼地笑着,“琛儿,你说我的口红,是不是化得太浓了一点?”
她的唇上,是一种紫色,妖艳的,鲜亮的紫色,吴舟最喜欢的唇膏颜色。
琛儿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天池说过,紫色的雅诗兰黛的唇膏,是吴舟替她第一次涂在唇上的,从此,她就迷上了这一支紫色的口红。现在,她又把它涂在自己的唇上了,并且大大方方地说,她要去等吴舟。
吴舟,紫色唇膏,她到底还是记起来了,记起了她的等待,记起她少女时代最诚挚的爱。那么,她记起那些辜负和付出,牺牲和忍耐了么?她还记得多少?
此刻的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女大学生,这是否代表着,她的记忆也停留在大学时代?琛儿,只是她的好同学,好室友,她的爱情秘密的分享者?还要隔多久,她的记忆才能走过所有遗失的岁月,一直走到今天?
琛儿叹息,回头看着程之方,后者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这就是说,心理医生赞成她用身临其境往事重来的做法唤醒往日的回忆。老程说过,只要是天池主动愿意记起的,都不妨顺从她去想起来,并且顺势利导地启发她记得更多。但是只要她不愿意提起的,就决不勉强她回忆。
这么说,吴舟这一段往事,是天池愿意记得的了?
琛儿拿过一条紫色手绣的真丝披巾替天池披上:“好吧,我陪你去。”
可是天池却踌躇起来:“这披肩的颜色是不是太老气了?吴舟哥哥会喜欢吗?我看还是戴这条玫瑰丝巾吧。”
琛儿愈发惊讶,天池向来是喜欢冷色调饰品的,终年一身白衣是她永恒的坚持,偶尔调色,也多半是珠灰,啡色,杏色,或者深紫色,现在怎么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把所有的疑问埋在心底,顺从地说:“要不,你就系我这条吧。”
“好啊。谢谢你,琛儿。”
这又是一条意外。以往的天池,固执狷介,清高自律,向来不肯轻易借用别人的东西的。因为过度的自爱而导致过度的自卑,对这些彼此赠送的事情上最是敏感。眼前这个疏爽豪放不拘小节的纪天池,实在不像是她心目中的纪姐姐。难怪程医生说每个人都有两面,在不同的环境下会走向另一个极端,也许,这就是天池的月亮背面了吧?
“老程,我们要不要通知吴舟,让他去到那里,给天池看见?”趁天池去玄关挑鞋子的当儿,琛儿向心理医生讨教,“不然,让天池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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