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会恋爱结婚,何以惟独他的爱情路走得这样漫长崎岖?
程之方没有招呼卢越和天池,静悄悄转过身走了,阳光很足,照在他的身上,却照不到心里去。他的心里冷冷的,充满着深秋的苍凉。他想,从此后他都不会再这样地爱一个人。
程之方终于死心了。
死心之后,是一阵深深的失落。
他寂寞地爱了天池数年之久,一旦决定不爱了,却只有更加寂寞。
自始至终,天池都没有发现程之方来过。
他枉在她身边这许多年,可是一直一直,他都没有走到她心里去;她也始终始终,不曾真正爱过他。
不爱,便不会留意,即使他走在她身后,只要她不回头,便不能看见;一旦爱了,纵使隔着千山万水,亦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
爱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一件事。
然而天池来找卢越,却不是为了爱,也不仅仅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友情——自从琛儿自昆明回来,天池已经多日不见香如,很有些担心,不知道她是避忌生人而不肯出现,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一只迷路的孤魂游荡在人间,朋友屈指可数,陷阱却到处都是,无异于四面楚歌,步步荆棘。
天池想,香如魂可以去的地方很有限,如果不来自己这里,就只能跟着夏念儿。
趁着卢越去将照片刻录进光盘,她含蓄地问念儿:“你最近好吗?”
不料念儿却十分直截,开门见山地反问:“你是问香如吧?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香如明天出庭,你要不要来?”
“什么?”天池以为自己听错,“香如?出庭?”
“香如的事本来已经定案,但是伤害她的人重新上诉,现在法院要开庭重审,就是明天。你要不要来旁听?”
“可是,香如已经……”
“我相信能够见到香如魂的人不只是我一个。”念儿幽幽的大眼睛直视天池,“我确信你以前并不认识香如,你接近她,是最近的事。你和我一样,可以看到香如的魂,对吗?”
“是的。”天池只有承认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知道与鬼同居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却住在鬼屋里,每天夜里,都会听到香如通宵达旦的打字声,有时,还会听到她和空气对话……”念儿轻喟,再次说,“你真无法想象,与鬼魂相处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她无法想象吗?天池失笑,她不知与多少灵魂打过交道,而且,她现在的爱人,就不折不扣是一只飞机失事的鬼。想到吴舟,天池的心头荡过一丝甜蜜,就算阴阳殊途又怎么样,他们终于可以不再分离。
“但是自从在诊所遇到了你,香如的屋子就忽然静下来了。”夏念儿说下去:“同时,你的文章却越写越好。我不懂写作,但我熟悉香如,我认得出哪些文字出自她的手笔。于是我知道,她找到了新朋友,就是你。这些天晚上,她是找你去了。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惟一可以接触到香如灵魂的人,所以,我想你也许不会愿意错过明天香如的出庭。”
“但是她怎样出庭呢?别的人也可以见到她吗?”
“我不知道会怎样,可是香如坚持这样做,我不能阻止她。”念儿掩住脸,“香如说,她总得为自己讨还公道,即使不为了自己,也要给天地留一份正义。但我想,一旦真相大白,香如的魂也就很难再留在人间了,说不定,明天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天池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她不能想象,当人与鬼同时出现在阳光下,出现在代表公正与真理的法庭上,会是怎样的正邪较量,人鬼大战?代表邪恶的罪人,和代表虚幻的鬼魂,到底会孰胜孰败?
是邪不压正,还是阴盛阳衰?
“我去。我当然会去。”天池说,“我还会约我的朋友一起去。”
“是卢摄影师?”念儿忽然微笑,“卢摄影师工作时眼观鼻鼻观心,不苟言笑,起初我还以为他性格本来如此,后来才知道他是要为你守身如玉,终生不娶。你终于答应同他约会?”
“不,不是他。”天池诧异夏念儿这时候竟还有心思八卦,她温言答,“是他妹妹。”
天池要约的人当然是琛儿。这是一场强奸官司的公开庭审,她想,也许琛儿愿意知道这类案件的司法程序是怎样的,会把自己代入案件,对照出许峰与所谓强奸犯的不同性质,通过香如案而对核桃案多一份理智的审视。
然而一进入法庭,天池便后悔了。
听众出乎意料的多,也许这是因为和平时代没有大奸大恶,于是男女风化案便成了街谈巷议最热衷的话题,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人们的脸上写着莫名的兴奋,仿佛来旁观一场社火甚至是杂耍。他们不是来鉴证公义与邪恶的,他们好奇的只是强奸案本身,是那个关乎女记者被轮奸而后跳楼自尽的绯色新闻,他们是来看戏的!
琛儿忽然地便有了一种被奚落被旁观的羞辱感,仿佛即将受审的人不是强奸犯,而是她和许峰。而她这种难堪的情绪又立即被天池敏感地接收到了,于是天池益发后悔自己的错误邀请,不禁踟蹰:“要不,我们回去吧。”
但就在这时候,法官上庭了,大门关闭了。天池看到夏念儿坐在旁听席最前排向她悄悄摆了摆手,并指一指身旁的空座位——那便是留给香如魂的位置吗?一只鬼魂,在人间,在法庭上,即使是宣判她性命攸关的案件的法庭上,又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吗?
庭审开始了,被告方的辩护律师滔滔雄辩着,从强奸的定义入手,来置疑这宗轮奸案的定论;最终也是最有力的论证,落点于人证物证的欠乏——苏香如案发当时并没有做过身体鉴定,事后又羞愧自杀,现在犯罪嫌疑人言之凿凿,认定当时是香如主动色诱,事后勒索不成反目相向,反咬一口。一审结果只能证明被告与原告曾经发生性行为,却不足以证明那是强迫行为;至于原告的伤,也只能证明双方曾经发生肢体冲突,并不能证明是被告殴打原告——而对此谬论,苏香如的律师却拿不出新的证据来反驳。
天池气愤:“太卑鄙了!怎么能这样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她几乎就要忍不住站起来大声疾呼,然而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脆的质问破空而来:“谁说没有人证?我就是当事人,苏香如!”苏香如长发白衣,袅袅走到台前,一字一句,“我在这儿,我来为自己作证!”
满庭哗然,在场的观众包括法官、律师、乃至罪犯一齐大叫起来,既惊且疑,不能置信,都颤着声音问:苏香如?她不是死了吗?见鬼?!
人们挣扎着要去,然而拥到门口却又迟疑,回过头来,看那苏香如娉娉婷婷地站在原告席上,娇如春柳,柔若荷花,长发无风自动,神态楚楚可怜,明明是幽灵现形,却恍如仙子下凡。却又怎舍得错过这一奇观?何况苏香如只说要来替自己“作证”,并没说要为自己“报仇”,那便是不会伤害人了;便是伤害,也只会找那两个强奸犯的霉头,不会与无辜人作对,既如是,又干嘛要跑?于是便都迟迟疑疑地回转来,却不坐下,密密立成一排,摩肩擦踵,屏息静观事态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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