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隧道里的灵魂_西岭雪【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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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无梦。第二天我准时敲响了常德公寓的门。

  门推开来,虽然是白天,然而室内的光线暗得有些离谱。一个穿旗袍的女子背对着我站在窗口,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周镀了一道依稀仿佛的光环。气氛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

  “沈曹?”我呼唤,有些不安。这女子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沈曹呢?他约了我来,为什么他却不在?他说过要买好车票等我的,难道忘了我们的苏州之约?

  那女子听到声音,缓缓回过身来,看着我:“你来了?”

  我呆住,是张爱玲!

  1947年,上海,常德公寓。我竟然直接推开门就走进了一九四七年。显然,沈曹已经对时间大神又做了些调整,用空间上身临其境的方法避开了穿越时间所引起的身体不适感。

  “是,是我。”我有些失措。每次都是这样,盼望得越强烈,见面反而越没有准备好似的张口结舌。

  但是张爱玲显然知道我为何而来,不等我问已经淡然地说:“我们分开了。”

  我们分开了。她说的当然是胡兰成,爱侣分手原是人间至痛,然而她的口吻宛如说昨天下雨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又是用什么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这里的。不过,我想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仍是这间屋子,仍是那个人,但是脸上的神采已经全然不见,她立在窗前,身形萧索,脸容落寞。

  “你不愿意再见到我?”我尴尬地问,“我知道一个人不可以介入另一个人的生活太深,那样的交往只会使朋友隔阂。可是我总是不能够让自己袖手旁观,明知你前面有难却不出言提醒。”

  “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她说,“你曾经警告过我不要见他,我没有听你的话。现在,我们到底还是分开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命运并不是什么有益的事,该发生的一切还是会发生。这根本是命运,是天意,是劫数。我们没有办法逆天行事,反而不如无知无觉的好。”

  我问她:“你会后悔么?”

  “对已经发生的事说后悔?”她反问我。接着自问自答:“我没有那么愚蠢。”

  我震动,莫名地有一丝惊悚。

  她的坚持里,有种一意孤行的决绝,有死亡的意味,是一个极度孤傲的人不肯对现实低头的执著,是宿命的悲哀,是壮烈,也是叛逆。

  这样的女子,注定是悲剧。

  对于注定要发生的悲剧,先知先觉,是双重的惨事。

  所以她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她拒绝了我。八岁时曾充满信赖地对我说“姐姐我崇拜你”的小爱玲长大了,今天,她拒绝了我。

  她的眼光远远地越过我投向不可见的时空里,除了先知,我已经无以教她。

  正如她所说:“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如果你可以重新来过,你会不会改写自己的历史?”我不甘心地追问,宛如一个问题多多的小学生。

  “不会。”她断然地说,“事实是惟一的真理,事实就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即使是错吧,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同样的错误。错过了,以后便不再错。修改历史,等于是重新面对自己曾经的错误,也就等于是重复错误。如果那样,为什么不干脆忘记,选择往前走呢?”

  与其重新开始,不如从此开始。我愧然,这才是立地成佛的大智慧,大感悟。

  然而这样的智慧通明,也并不能帮助她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我本来还想告诉她将来数十年间的命运,让她知道将要经历的沟沟坎坎,好预先躲过。但是现在这些话都不必说了。

  只为,我所以会知道,是因为那些已经发生。而发生了的便是事实,无可改变。这是命运,是劫数。

  “不要再来看我。”她再次说,“不要希望改变历史,一切违背常理破坏宇宙秩序的做法都是有害的,会受天谴。”

  “天谴?”

  “你们中会有人受伤害。”

  此刻的张爱玲对于我,倒更像一个先知。没有任何好奇心,没有恐惧和侥幸心理,有的,只是从容,淡泊,安之若素。她甚至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通过什么方式来见她。也丝毫不关心她将来还会经历些什么。她只是平静地告诫我:“尽力而为,听天由命。”

  尽力而为,听天由命。我深深震撼,这究竟是一份消极的争取还是一种积极的承担?

  她的话里有大智慧,却不是我这个枉比她多出五十年历史知识的人所可以轻易领略的。

  “可是以后,我们真的就不再见面了么?”我低下头,深深不舍:“或者,你可以入我的梦?”说出口,忽然觉得无稽。面前的张爱玲,是一个与我同龄的活生生的人,可是我说话的口吻,却分明把她当成了一个灵魂。

  灵魂。对于张爱玲而言,此刻的我,才真正是一具飘游的灵魂吧?

  尘归尘,土归土,灵魂,归于何处?

  我回到沈曹身边,抑郁不乐。同一间屋子,极其相似的摆设,然而光线亮了许多,我站在张爱玲“方才”站过的地方,承受着同一个太阳给予的不同光环,沉思。

  “见到她了吗?”沈曹问,“莫非她不见你?”

  我叹息,他真是聪明,聪明太过,至于窥破天机。世人管这样的人叫作天才,然而又有个词叫作“天妒多才”。

  所以张爱玲告诫我适可而止。

  “我见到她了,但是她同我说,天机不可泄露,让我停止寻找她。”

  “她这样说?”沈曹一呆,“记得那次你梦到她时,也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我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沈曹,时间大神似乎不祥。”

  “什么?”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我于是将自己曾经私往常德公寓求助时间大神未遂,却在梦中相遇贺乘龙的事说给他。

  沈曹的神情越来越严肃,他站起来,背剪双手,沿着方寸之地打起磨来。“你动过时间大神,却在梦里抵达了要去的时间,而梦见的却是事情的真相。这怎么可能?难道时间大神可以脱离仪器自行发挥作用,左右你的思想?那岂不是太可怕了?又或者他可以控制你的思维,激发你的意识潜能,使你可以自行穿越时光?”

  不愧是时间大神的创造者,他立刻想到了事情的关键。

  足足转了三五十圈,他蓦地停住:“你几次拜访张爱玲,有没有对她说过时间大神的事?”

  “没有。”我答,“过去是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怕吓坏了她。但是今天,是她自己根本不想知道。她已经猜到了。”

  “她猜到了,于是借你来警告我。”他又重新踱起步来,沉思地说,“一项试验的具体效果,至少要有参加试验的双方面都做出结论。现在她的结论出来了,你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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