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犹疑:“可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而我是你的母亲。”韦后谆谆叮咛,“自从上官婉儿被立为昭容以后,代批奏章,代拟圣旨,权力倒比武皇时期还要大。而你父皇对她言听计从,宠信有加,这段时间,干脆就住在昭容宫里。依我看,说不定还要立她为皇后呢。那时,只怕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不会的,母后。父亲是爱你的。在房州的时候,父亲不是对您许诺过如果有朝一日能够重回长安,对您绝不相制吗?”
“房州?哈哈哈,房州!”韦后的笑声在疯狂中有着悲凉与怨毒,“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在房州,陪他吃苦受累,担惊受怕的就有我们娘儿俩,可是他一朝为帝,跟他享尽荣华富贵,作威作福的,就变成了她上官昭容。你不知道,你父亲对上官那贱人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是从小儿就有的念头。现在武皇死了,他称了帝有了权,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下的第一道令就是封上官为昭容,权倾后宫,连我这个皇后都无奈她何。裹儿,我们不能再犹豫了,你父皇不死,我就得死,你也得死。”
“不,不会的,父皇那么疼爱我,他是不会杀我的。”
“他不会?他今天不会,保不定明天不会。你想想,你父皇下令杀过你的兄弟李重俊,杀过你的丈夫武崇训,他能杀儿杀婿,难保他不会有一天杀妻杀女啊!”
安乐痛苦地捂上耳朵哭泣起来。
韦后步步紧逼,下达最后通碟,“在同父亲玉石俱焚和同母亲共登宝座之间,你已经没有选择了。我要登基,我要称帝,而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这难道不是你最大的理想,最重的渴望吗?”
夜风凄紧,安乐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双洁白如玉的纤手。等一下,她就要用这双手毒杀父亲,泯灭天伦。她不能不害怕,不能不迟疑,不能不悲哀。
背景音乐响起来,是埙乐。
导演拍拍手,这一条结束。演员围拢来,“导演,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条?”
导演不语,却看向我:“唐艳,你觉得怎样?”
大家也都习惯了我这无冕导演,嘻笑着说:“对,太上皇觉得怎样?”
在剧组,固然有唐高宗、武则天、唐中宗这些演员皇上,但真正的皇上却还是导演,而我,则比导演的话还重要,是皇上之皇,是太上皇。
我想一想,说:“我总觉得,这里用埙乐虽然能表现出那种悲凉苍桑的意境,但只是单纯的音乐,不够实,显得轻了。如果用打更声,在夜中拉远,和埙乐的呜咽照应着,仿佛夜风的声音,或许会更加深那种恐惧悲凉。”
“对,要一声接一声,仿佛催促,又像是阻止。还要加上更夫苍凉的呼喊,就更加真切。放在音乐里,埙乐要压得低一点,就像人心底发出的那种声音,是一种呻吟,一种叹息。”导演走来走去,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每当他停下的时候,就是新的灵感诞生的时候。此刻,他便忽然站住了,急切地问:“对了,那时候的更夫是怎么喊号子的?”
一个声音忽然窜进我的脑中,我压低声音学起来:“小心火烛……”我学着更夫的喊声,颤颤地,嘶哑的,断续的,带着风寒露冷,半生的无奈。
众演员一起索起脖子来:“好冷!”
导演却满眼放光:“是这样!就是这样!来,再拍一条!”
随着剧情的发展,此时武则天已经逝去,蓝鸽子早先回西安了。婉儿的戏也到了尾声,导演说,估计下个月就可以封镜,我们将载誉荣归。
而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却将我的归期提前了。
一个,可怕的电话。
那天,我正在帮化妆师替太平公主盘头,忽然导演神情凝重地对我说:“唐艳,来一下。”
我惊讶,什么事要导演亲自来找我呢,有事传唤,让剧务叫一声不得了。
导演说:“是你家里,你家里有事要你回去。”
“我家里?”
“是,你哥哥打电话来,让你马上回去。我已经让人替你买了票,你马上收拾一下,我这就派车送你去车站。”
我的心忽然疾速地跳起来。“什么事?导演,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你妈妈。”导演同情地看着我,“你妈妈出了车祸!”
“天!”我猛地掩住口,不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半晌,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导演,今天不是四月一号吧?”
“唐艳。”导演双手按在我肩上,“听我说,冷静点,我让后勤小李陪你一起回去。你妈妈现在医院急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尽往坏处想,也许等你回去的时候,手术已经成功结束,你妈妈可以吃到你亲手削的水果了。”
“可是,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亲手给妈妈削过一只水果呢。”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奇怪地颤栗。导演递我一叠纸巾,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为了什么。
导演咳一声:“唐艳,别这样,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擦擦脸,我这就让司机送你去车站。”
我将纸巾蒙住脸,触到一脸的濡湿,胭脂口红眼影糊了满纸,看起来触目惊心。
原来我在流泪。
可是我为什么要流泪呢?导演说过没事的,妈妈不会有事的,我为什么要流泪,为什么哭呢?
不,我不必担心的,妈妈会没事,会没事的!
一路上归心似箭,却被车轮碾得粉碎。铁轨两旁的照明灯鬼眼一般在暗夜里明灭着,无声地谴责着我的冷漠与不孝。
要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是多么地爱我的父母。
即使他们并不是我亲生的父母,即使他们一直对我略嫌冷淡。可是我一生人中,毕竟他们是最亲近最疼爱我的人。在我嗷嗷待哺的时候,是妈妈亲手喂我的奶;在我生病发烧的时候,是妈妈守在我的床边。她的恩德,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不,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报答过。如果妈妈再也不能醒来,那么我一生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妈妈,不要死!
等我回来!等我回来照顾你,报答你!
不要死!不要!
然而,我的祈祷终于没有留住母亲。
当我赶到医院,迎接我的,是哥哥哭肿的眼睛和爸爸突然全白的头发,爸爸握着我的手,颤抖地说:“艳儿,你妈去世了,她是睁着眼走的,我想,她是想等你回来见一见你呀。”
我一呆,整个人如被施了定身法,不能动弹。
唐禹“啪啪”地打着我的耳光:“艳儿,醒醒!艳儿!”
“妈,”我呆呆地低语,“我要去看妈,我去看妈妈!”随便走到一间病房门前,就要推开。
爸爸拦住我,老泪纵横:“你妈,已经送进太平间了。”
“我去太平间看妈。”我转身便走,未到太平间门口,却忽地腿一软,跪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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