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奇怪到极点,也担心到极点,迅速思考了一下,说:“好,我明天就去订机票。”
我在第二天黄昏时分飞至台州。
陈伯母满面戚容,淡淡招呼:“唐艳,你果真来了。”
迎面一股药水味扑鼻而来。我十分不安:“伯母,您说黛儿在家?”
“你来。”
伯母在前带路,引我进黛儿的卧室。
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浑身寒毛直竖,不知自己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情形。
然而我看到的不过是黛儿。
是黛儿!
真是黛儿!
黛儿竟真地在家里!
我只觉匪夷所思,难道昨天的一切都是梦?
我趋前唤:“黛儿,你真的在家?”
黛儿睡着,不理不睬。
我上前轻轻摇她:“黛儿,我来了。”
身后传来陈伯母抑制不住的哭声。
直到这时我才惊骇地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到不能再可怕的地步。01088514726
黛儿,她竟毫无表情,毫无反应,面对我的呼唤摇撼,丝毫不为所动。而她身上穿的,正是我昨夜见到的那件绣满蝴蝶的白地真丝睡袍,统统折了翼,僵死在冰冷的雪地。
我后退一步,惊叫起来。
陈伯母哭着说:“唐艳,你看见了?她这样子已经好几个月了?你怎么可能在西安看见过她呢?”
“她,她……”我口吃起来。
“唐艳,你还看不明白吗?黛儿已经成了半个死人。电视剧里常有这样的情节,植物人!可就是没想到,这种事竟真的会有,还发生在我们家里。”
我的第一个反映是:黛儿自杀了。可是黛儿不该是一个自杀的人,她那样自爱,又那样爱人,有着最强烈爱情的人也应该有着最强烈的生命欲。她是尊重生命的,她还怀着孩子,还想着要把那孩子生下来。她怎么可能去死?
“这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发生的?伯母,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听到自己变了调的声音在问。
“这都怪我。我看出她有了身孕,就劝她打胎,我求她,哭着求她,把话都说尽了,她就是不肯。我实在没办法,就偷偷在她饭里放了打胎的药,想生米做成熟饭她也就不能怎么样了。可没想到她一向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心气儿却那么强。她发现自己流了产,气得要发疯,竟然离家出走。结果淋了雨,病在旅馆里,等我们找到她,她就已经是这样子了。大夫说,是产后感冒转成脑膜炎,治疗太迟了!黛儿,是妈害了你……”
陈伯母泣不成声。而我脑子里轰轰做响,仿佛一阵接一阵的雷声滚过。脑膜炎!植物人!多么可怕的词汇!它们怎么会同黛儿有关?
陈伯母仍在哭泣:“我不是个好母亲,我害了女儿……”
我扶住她,要很用力才能发出声音:“不是的,伯母,黛儿没有怪您,她托我告诉您,她爱您……”
陈伯母嚎啕起来。
我本想告诉她,黛儿还说过:“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真想做一个好女儿”。但是我不敢,我怕这会要了老人的命。这位伤心的母亲已经不堪一击,再禁不起更多的刺激。
这个时候我深深明白,黛儿昨夜对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只因我也有过那样的感受。只是,为什么全天下的女儿,都要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应该做一个好女儿?
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原来倩女离魂真的可以发生于现实。
我抱紧黛儿,只觉心痛如绞。
怎么能相信怀中这个柔弱无助的猫儿一样的小女子便是黛儿?黛儿的飞扬跋扈哪里去了?黛儿的烟视媚行哪里去了?黛儿是不败的,无忧的,所向披靡的。黛儿怎会为了一个臭男人如此脓包?
我握着黛儿的手,轻轻说:“黛儿,醒来,我们颠倒众生去。”
陈伯母哭得站立不住,被家人扶了出去。
留下我一个,坐在黛儿床边,轻轻展开在洛阳买给她还一直没有机会送出的真丝低胸吊袋荷花背心,这是黛儿以往最爱的款式。当她穿上它,纤腰一挪,更显得胸前蓬勃,乳沟若隐若现,要多么诱惑就有多么诱惑。
大学时,每次她穿这种衣服我总要骂她太招摇,可是现在我怀念她的那种风情。
床上这个无言的黛儿,这个麻木不仁的黛儿我不认识,我心目中的黛儿是永远神彩飞扬,睥呢一切的,瞧不起所有的男人,视他们如尘如芥,招之既来挥之既去。
我想看到她抽烟,看她把果子酒像水那样灌下去,然后说:“现在最好的游戏就是找个男人来解酒了。”我想看到她笑嘻嘻地开男人玩笑,做弄他们,引诱他们,然后当他们一团泥一样抛开去,如蜂蝶穿过花间,留一分香气,却不沾粉尘。
哦黛儿黛儿,只要你起来,不论你怎么样的过份,我都绝不再责你。只要你起来!
只要,你起来!
我环视四周,黛儿精致的卧房仍然维持着她从前的布置,缀满流苏的绣花窗帘,累累垂垂的千纸鹤挂件,墙上陈逸飞的乐女图娇异地笑,而床头《安徒生童话》在未读完的一页还夹着枚红叶书签……刻意芳菲,然而浓郁的药水味仍清晰地提醒着这是一间病房。
我取过童话书,翻到黛儿没有读完的那一页,轻轻朗诵给她:
“小人鱼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
“‘你绝不能有这种想法,’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是幸福和美好得多的。’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浪涛的音乐,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吗?难道我没有办法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吗?’
“‘没有!’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作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欢乐。但是假如你不能使他全心全意地爱你,那么在他与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碎裂,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这时候黛儿的手似乎微微一动。我赶紧握紧它,将它贴近自己的面颊。她的手冰凉而微香,虽已油尽灯枯,仍然柔腻细滑。
我的泪滴落在黛儿的手背上。
一直以来,都是黛儿读童话给我听,她喜欢它们,背诵它们,追求它们所描述的境界。可是,她终究没有得到真诚的爱情,她即将化为泡沫了吗?
她曾经说过:“每个人对爱情的定义与追求都不同。有的人是为了婚姻,有的人是为了欲望,有的人是为了利益,而我,陈黛儿,只是为了经历。我遇到他,爱上他,为他快乐,为他痛苦,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经历世上所有的喜怒哀乐,我愿意。只要我有过这样的爱情遭遇,我便已经满足。我不需要别的答案,因为爱情本身已经是最完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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