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了?”小宛忽然想起那天开箱胡伯紧着问大家“看见了什么”的情形,霍然而起,“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张之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来,“你们剧团的人怎么都这么怪?你要去哪儿?”
“回剧团,找胡伯。”小宛看着张之也,忽然有点心虚,“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他们晚了一步。
赶到剧团的时候,看到救护车停在那里,围着一群人,有医护人员,也有剧团的领导,小宛的爸爸水溶也在,他告诉女儿:胡伯死了。
死于心脏病。
那颗跳动了整整六十年的老心,在阴历七月十七的下午突然罢工,停止了跳动。死状极其恐怖。
小宛掩住脸,泪水刷地流了出来。隐隐地,她觉得瞎子胡伯的死与若梅英有关系,也与自己有关。在她身边,有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还在继续发展着。
胡伯死了,还有更多的人会因此而死去。她已经感觉到事情的可怖,却不能阻止。那是个秘密,埋在自己心底里,自己本该知道谜底的,可是埋得太深了,难得看清楚。
她多想像《月光宝盒》里的紫霞那样,变一只钻心的虫看看清楚,只不过,她想看的并不是至尊宝的心,而是自己的。可是,无能为力。
水溶狐疑地看看张之也又看看女儿,问:“你怎么会来?”
小宛支吾着,不知以对。
张之也迎上前做了自我介绍,出于职业本能,询问起事发经过来。水溶说,接到电话的时候,自己正在写作,听门房说胡伯晕倒了,一边吩咐叫打120,一边匆匆赶过来,
医院的人也已经到了,可是一检查,发现已经没有再抢救的必要。现在,正等殡仪馆的车呢。
张之也便又去问门房。
门房惊魂未定,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没有呀,聊天啊,跟我说若梅英的事儿来着,那天不是开了衣箱吗,团里这几天每个人都在议论若梅英,我问胡伯那天为什么问我们看见什么了,他哆哆嗦嗦地,一个劲儿说‘她回来了’,就晕倒了。”
“她回来了?”张之也一惊,追问:“他有没有说谁回来了?”
“没有呀。我也这么问来着,可是他已经开始抽风,抽着抽着就倒下了,我吓得赶紧给领导们打电话……”
水溶也被这段对白吸引过来了,自言自语地问:“她回来了。什么意思呢?谁回来了?”
“若梅英。”小宛忽然清清楚楚地答。
一只如玉酥手在袖子里微微摇晃着,充满诱惑的暗示。
如果是电影特写,那应该是很美的场景。
可是,这是在现实中。
而且,是截断的现实——在那只手和半截水袖的后面,什么也没有。
凭空伸出来的半截水袖,凭空长出的一只手。手在摇动。白皙,无骨,柔若兰花。
胡伯瞠目结舌地看着,看着,忽然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瞎了半辈子的他,竟然“看”见了。而他“看”到的,别人却不能看见。门房惊惶的呼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胡伯,你怎么了?怎么了?”
但是,他已经听不清。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淹没了他,遮天蔽地,不留下一丝空隙:
“可怜我伶仃也那伶仃,搁不住两泪盈盈,手挽着袖儿自啼哭,自感叹,自伤情,自懊悔,自由性……”
是《倩女离魂》的曲词,唱腔幽怨,凄苦,如泣如诉。
曲声中,那只手蜿蜒而来,并没有像恐怖电影中的鬼手那样忽长忽短或者锋如刀刃,也没有掐他,打他,抓他,甚至没有一个不美的动作。它只是在水袖里轻轻摇荡着,若合节奏地一颤一颤,水袖便在腕上节节退去,露出皓如霜雪的一截断腕。
是的,断腕。
水袖落在地上,飘坠如飞花。现在,那只手失了袖子的遮掩,已经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仍然美不胜收,如果上电视竞选手模小姐,绝对稳操胜券。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电视导演有胆拍摄一只虽然美到极致却没有主人的断手?
胡伯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腑地狂叫起来,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就好像发作羊癫风。
“想当日暂停征棹饮离尊,生恐怕千里关山多梦频。没揣的灵犀一点潜相引。便一似生个身外身,一般般两个佳人:那一个跟他取应,这一人淹煎病损。啊呀,则这是倩女离魂……”
断手在胡伯眼前优美地捏了一个兰花指。胡伯晕死过去……
小宛躲在衣柜里专心地哭泣。
那些装在崭新尼龙袜里的干燥花的香味,真丝与纺绸轻轻摩擦的细碎声音,黑丝绒披肩温柔的触感,以及衣柜材质本身的气味……都让她觉得安慰。
这是很孩提的时候养成的习惯——每当不开心,就想把自己藏起来。
一个又幽秘又安全的地方,非衣柜莫属。
黑暗而沉静,是母亲最初的怀抱,安慰着女儿的惊梦。
胡伯死了。胡伯死了。胡伯死了。
死之前,说“她回来了”。
他看见了“她”,并且死在“她”的手下。
小宛咬着被角,恐惧地哭出声来。
至此,她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臆想。七月十四离魂衣,《游园惊梦》的旧唱片,电影院惊魂,胡伯之死,这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是个圈套,等着自己往里钻。
总是无法摆脱那样一种想法——如果不是自己在七月十四那天打开了那口箱子,就不会发生这一系列的事情,那么,便不会使胡伯猝死。如此说,自己岂非做了若梅英的帮凶?
那天,在剧团,她脱口说出若梅英的名字,惹来大家一阵追问。父亲水溶更是大惑不解:“小宛,你在说什么?”
这使她猛地惊醒过来,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胡伯的死不是意外是谋杀,凶手便是若梅英的鬼魂。可是,这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否则,会被大家视为疯子,中邪,胡言乱语。而且,爸爸是团里的领导,自己这样到处散播恐怖言论,会让老爸很难堪。
她唯有缄口不言。
不言,却不代表不知。她独自困锁在秘密的网里,被恐惧和内疚纠缠得疲惫不堪而又孤助无援。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再发生些别的什么事?而自己,有没有能力阻止悲剧的继续?她能做的,不过是躲进衣柜里哭泣。
她做了梦。梦里阿陶在对她唱《死玫瑰》:“对你的爱就像死玫瑰,我的心已经枯萎……”
醒来的时候,四周黑黑的,不知日夜。
小宛变得忧郁,变得沉默,变得恍惚不安。仿佛走在一个看不见的网里,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东西阻挡她,可是那种被捆绑被纠缠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令人窒息。
奶奶不只一次地用手试着她的额头,烦恼地说:“宛儿,你这是怎么了?也不烧也不烫的,可脸色儿这么难看。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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