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衣_西岭雪【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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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个胡瘸子?”得到答案,反而让小宛不敢相信了,“您真认识一个胡瘸子?”

  “是啊,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给小姐做衣裳的裁缝店老板。有一次小姐开菊宴……”

  “菊宴?”

  “是啊。那时候的伶人多半喜欢侍弄花草,好像荀慧生爱玉簪,金少山爱腊梅……”奶奶一说起这些繁华旧事就来精神,眯起眼睛,又望回那遥远的四十年代,“我们小姐,最喜欢的是菊花。因为喜欢那两句话:‘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她养的菊花,品种又多又稀罕,在整个京都也很有名的,‘醉贵妃’也有,‘罗裳舞’也有,‘柳浪闻莺’也有,‘淡扫蛾眉’也有,还有什么‘柳线’、‘大笑’、‘念奴娇’、‘武陵春色’、‘霜里婵娟’、‘明月照积雪’……一百多种呢,每到秋天,摆得满园子都是,用白玉盆盛着,装点些假石山水,打点得要多别致有多别致。仲秋节的时候在园子里设赏菊宴唱堂会,达官贵人都以能参加咱们小姐的菊宴为荣呢。”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小宛细细玩味着这两句诗,诗里有傲气,却也有无奈。也许,这便是梅英的心声?

  张之也却不会跟着跑题,只追准一条线儿问到底:“奶奶还记得胡瘸子开的店叫什么名字吗?”

  “记得呢,叫‘胭脂坊’。”

  店招牌叫做“胭脂坊”。

  胭脂坊不卖胭脂,却卖布。

  暗花,织锦,平纹,斜纹,纺绸,绉缎,烫绒,丝棉……卷在尺板上,平整地排列在一起,汇成色彩的河流。既华丽,又谦恭,像待嫁的秀女,等待客人挑选。

  一旦经了刀尺,丝线,捆边,刺绣,变成一件件衣裳,就有了独立的生命,固定的前程。

  胭脂坊的老板站在那色彩的河前,手里的拐像是撑船的桨,唇角噙着买卖人特有的谄媚的笑,眼睛里却含着恨意。他的舌头底下,久久地压着一个名字:若梅英!

  压得牙酸。

  若梅英昨天又给他吃了个软钉子,这已经不知是第几百几十回了。他为了捧若梅英的场,从上海跟到北京来,大银钱白花花地扔出去,成篮的花往台上送,可是,她连个笑脸儿也没给过。

  送去的礼物都给扔出门来,口里犹不饶人,冷语戏弄:“就这些冠戴也好送给我若梅英?赏人都嫌寒酸。真是看一眼都觉得污辱呢,青儿去哪里了?还不打水来给我洗脸。”

  不过是个戏子,凭什么这么糟践人?在戏台上扮久了公主皇妃,就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胡瘸子恨哪,恨得牙龈痒痒,他好歹也算是有头有脸有家底儿的人物儿,在上海滩说句话也落地有声的,受到这样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

  那一日,探准了若梅英府上开赏菊宴,便千里迢迢地,托个伙计辗转将只锦盒送过去,假托某高官厚礼,嘱咐面呈若小姐。门房不知有诈,兴头头送到厅里,报说送礼人在门外立等回信儿呢。若梅英当众打开,见用锦袱裹着,触手绵软,不知何物,随手一抖,满堂人都尖叫起来,乱成一团——

  那包袱里滚落出来的,竟是一只被敲碎脑壳剖腹挖心的雪色猫尸!

  “这人太龌龉了!”小宛愤愤。她终于明白,不是胡伯,而是胡伯的爹与若梅英有过一段渊源,祸及子孙。那,到底是怎样的恩怨?

  “后来呢?若梅英有没有报复胡瘸子?”

  “没有。这些闲人多不胜数,个个计较起来,哪里还有得闲?”奶奶叹口气,余怒未息,“要说胡瘸子巴结小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真没少费心思,那花篮衣料送得海里去了。烦他做衣裳,他每次都巴巴儿地亲自捧了送上门来,说是送小姐的礼物,不收钱的。小姐怎么看得上呢?反而多给一倍手工,让我打发了他去。出了那件事儿后,就再不去他店里了。”

  “若梅英这么骄傲,不是会得罪很多人?”

  “那也难免。达官贵人们开堂会叫局,多半不规矩,普通的伶人,惹不起,总要稍微兜揽些,可是若小姐竟是天生的傲性儿,从不肯假以辞色的。那时候有个营长,三天两头来送礼,还不是被小姐连摔带骂地撵出去……”

  “若梅英最后嫁给了一个什么人呢?”

  “一个司令。大军阀来着,广东人。当时,属他追小姐追得最凶,天天来捧场,每次来带着十几个勤务兵,拿刀拿枪的,看完戏就往后台闯,不管收不收,一声‘赏’,金银头面就往台子上撂,嚷着说是给小姐的聘礼,要娶小姐回家做五姨太,小姐当然不答应,可是怎么犟得过呢?后来逼得紧了,还私下里跟我说想逃跑。可是有一晚,不知怎么着,忽然就应了。”

  “应了?”小宛意外,“她自己答应的?不是人家逼的?”

  奶奶摇摇头,一脸困惑,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至今想起,还让她纳闷儿:“那晚是小姐最后一次登台,那嗓子亮得呀,全场打雷似的一阵阵喊好,可是后来就都喊不出来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小姐的声音拔得太高了,从没有戏子那样唱戏的,往死里唱。结果,没到终场,小姐的嗓子就破了,等于再也没法吃戏饭……”

  “她是存心的?”

  “我也不知道。对艺人来说,‘倒嗓’是最可怕的事。有些名角儿最红的时候忽然倒嗓,报上立刻会传出是同行嫉妒下药毒哑的结果,可是小姐‘倒嗓’却是自己唱哑的,连记者都惊动了,当时报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可是事隔这么多年,也没人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我,整天贴身服侍着,对这件事也是云里雾里,一知半解。”

  “那您还记不记得‘倒嗓’前都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儿呢?”

  “只记得前一晚小姐没回戏院来睡,大家都以为她跑了,还紧着盘问我。我吓得光知道哭。可到了晚上,小姐自个儿穿戴好回来了,戏院老板那个乐呀。谁知道竟会是小姐最后一次登台呢……”

  那是若梅英最后一次登台。

  艳妆,盛服,美得惊人。眼睛里像有一团火,一直在烧,烧得人干涸。仍是唱《倩女离魂》,声音比往时高出一倍不止,连锣鼓声都压不住。

  足本《倩女离魂》唱罢,自动鞠躬报幕,说为答谢戏迷,愿再献一曲《游园惊梦》,接着是全本《窦娥冤》,《李慧娘》,接着是《沉江》……

  观众们起初还叫好碰彩,后来便嘘声四起,再后来便都哑了。琴师们早已停了弦,青儿上来劝姑娘休息,班头也催了五六次,戏院的老板已经开始往外撵观众,可是梅英只是恁谁不理,仍然声嘶力竭地唱、作、念、打,毫不欺场。

  记者们被惊动了,连夜赶来拍照采访,梅英对着镁光灯妖娆作态,脸上却冷冷地没一丝表情,对记者们的诸多提问更是置之不理。班头对着老板嘀嘀咕咕:“她是不是疯了?又不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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