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幽幽地说,那样柔媚缠绵的一段往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却殊无喜悦,而暗含着一股阴森的冷意,让小宛不寒而栗。“那段日子,我被一个广东军阀纠缠,已经发下话来,说再不答应就要抢人的。我求他想办法,求他带我走。他答应了。我们约好要在七月十三那天晚上偷偷成亲,然后私奔。我们约好了的。我在酒店里开了房间等他。布置了新房,买了新被褥,我亲手绣的花儿……我等他,等了整整一夜,可是,他竟没有来!”梅英的声音变得凄厉,“我要问他,问他为什么负我。我不肯忘记,做鬼也不愿意忘记,我要问他一句话,我那么爱他,信他,等他,可是他没来。他竟没有来。他负我!他负我!他负我!”
她看着天空,忽然发作起来,长发飞起,像受伤的兽一样嘶声哀号。
是时风沙突起,拍得窗棂栗然作响,小宛忍不住双手捂住耳朵,惊怖地呻吟出声。怎样的弃约背义,竟令一个女子如此耿耿于怀六十年,死不瞑目,即使死了,灵魂也不得安息?
这强烈的感情叫小宛颤栗起来,几乎不能相信这故事的残酷。
当她再放下双手时,梅英已经不见了。
那惨痛的往事回忆刺激了她,即使已经隔了六十年,即使她已经变成一只鬼,仍然不肯忘记曾经的仇恨。
门外女演员还在唱着:“都做了一春鱼雁无消息……魂逐东风吹不回……”
满室华衣间,小宛流满一脸的泪,却不再是因为恐惧。
午夜凶铃(1)
夜深沉。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后都有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是大同小异。无非是人间的喜怒嗔怨,悲欢离合。可是故事里的人,在经历着故事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世间的惟一,自己的故事与众不同。
是因为这份天真,才使人类久经磨难而不朽的吧?
一旦看破世事无新意,不过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
霓虹灯下走来走去兜揽生意的流莺们浓妆重彩,比戏子登台更夸张,绿眼影黑嘴唇,冲着路过的男子露出妖媚而没有诚意的笑,像一只鬼多过像一个人。
或者,她们也都是些逾期不归的无主亡魂?缠着那些花钱买笑的男人,只等赚足了钱,便要“重新做人”。
地铁站里永远都有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来来往往的人永远都那么脚步匆匆,他们都有个明确的目的地吗?他们都有重要的事要做吗?他们都有值得去可以去的地方吗?他们都有可以怀念可以珍惜的人吗?
可以珍惜的未必可以拥有,可以拥有的未必可以长久,可以长久的又未必还能继续让自己想停留。
假花比鲜花更永恒,镜花比真花更诱惑。只要喜欢,何必追究?
“我想问他一句话。”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执著。
小宛踽踽地走在街上。想着若梅英,也想着张之也。
下班前,她给张之也打了个电话约他见面。她是那样地思念张之也。已经三天没见他了,古人说得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天就是九年,九年,可以把一个少女磨成少妇了。
她急着要告诉他梅英的故事,急着向他诉说自己内心的感动,急着想问他:他会不会,像张朝天辜负梅英那样,辜负了她?
她知道他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然后他会嗔怪地揉乱她的头发说“你都想些什么呀?我是不会变心的。”然后,他们会拥抱在一起说些美妙的傻话,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恋人那样,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然而,之也的口吻明显地迟疑,好像很犹豫的样子,支吾良久,才勉强地说:“那好吧,你说地点吧。”
小宛不禁有些失落,故意说:“就老地方吧。”说完立刻挂断。
这样子,好像为自己的骄傲找回了一点补。对于十九岁的女孩子来说,最容易被伤害的,不是感情,而是自尊。虽然她很想很想立刻见到张之也,却不愿意让他看出她的这份急切来。含糊地说句“老地方”,就算是对他的考验吧,如果他想不出老地方就是他们初吻定情的地铁站口的话,就是他对她无心了。
她坐在地铁站口的栏杆上,想着那天张之也说要给他度阳气的情形,脸上不禁热辣辣地红起来。忽然便有些后悔。
恋爱中的年轻人,最忘不了的就是彼此的考验和无事生非的龃龉,误会,吵闹,分手,求恕,原谅,合好,愈久弥坚……这是每个热恋着的人都向往的固定模式,他们在享受着其中的苦与乐不知疲倦,却不知道,世事往往不肯按照他们的设计来发展完成,而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出了偏差,爱的列车便愈驶愈远直至分道扬镳。
所谓不虞之隙,求全之毁,世上有几对爱人是可以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的呢?爱如潮水,从善如流尚不一定能保证水到渠成,何况还要横生枝节自设闸口?
望着行人滔滔流水一样从眼前推过来又推过去,小宛忍不住又想起自己无疾而终的初恋,那始于一朵死玫瑰的爱情故事。阿陶知道她已经爱上了别的青年么?而张之也,会成为她生命中最终的玫瑰么?
她闭上眼睛,听到远处恍惚有歌声传来:“对你的爱是一朵死玫瑰,一朵死玫瑰……”
那英俊得出奇的大男孩,那扣弦而歌的吉他少年,那为了追求理想远去上海的梦中人,就这样唱着《死玫瑰》走出了她的感情世界,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问他:他是不是真心地喜欢她?
梅英对张朝天说:我想问你一句话。
小宛又何尝不想问阿陶呢?
歌声消失在车声里。小宛睁开眼,拥挤而空荡的地铁站口里没有阿陶,没有《死玫瑰》,也没有张之也。
她的玫瑰,竟然从来没有开放过。
小宛越发后悔,也许不该考验张之也,他那么忙,又要采访又要写稿又要应酬又要同自己约会,怎么记得住哪里才是老地方?这会儿他找不到自己,不知多着急呢。不如还是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在这里等他吧,何苦彼此折磨?
她跳下栏杆,走到路旁的电话亭前,可是号码拨出去,却是占线的声音。之也的电话,是永远占线的,那么多接连响起的铃声,到底都是谁拨给他的呢?
当自己的电话打不通的时候,是否,有另一个女孩,站在另一个街口,在电话里与他喁喁私话?是因为那个女孩占了他的线,于是自己便只落得一个空落的忙音了吗?
霓虹灯次第亮起,车子拉着长长的鸣笛从身前穿行而过,不法小商贩们又游魂一样地出动了,充满诱惑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那么热闹喧哗的首都之夜,而小宛的心里如此清冷,充满着难言的寂寞。她忽然想,自己到底了解张之也多少呢?又了解阿陶多少?
梅英的话响起在耳边:“你爱过吗?”
她也问自己:你爱过吗?
对阿陶,对张之也,是爱情吧?情深几许?
她觉得茫然,觉得空虚,觉得若有所失。19年来,自己其实并不真正懂得爱,像梅英那样地去爱。即使爱了,也不懂得如何去把握。她对她的爱情,竟是一成信心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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