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尽头,那是什么意思?”小宛忽然有所察觉,急急地问,“梅英,可不可以忘记仇恨,重新来过?不要再杀人了,停止所有的报复,学会让自己忘记好不好?”
“来不及了。”梅英缓缓摇头,面容哀凄如水,“在这个世界上,我早已一无所有,甚至连身体也是虚无。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束感情,一股仇恨,我因为感情和仇恨而存在。你让我放弃报复,忘掉过去,就等于是要求我从世间消失,魂飞魄散。”
“什么?”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我都早已错过,不能再投胎,但是还可以在九泉下游荡,只在每年七月十四上来几天。本来过完鬼节就要回去的,可是这次你让我看到了旧时的戏衣,看到了寻找张朝天的可能性,我已经找寻了三十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是怎么也不肯就此放手的。所以,到了该回阴间的日子,我没有回去,躲在衣裳里错过了回去的时机,那么以后,也就再不能回去了。我已经被阴司除名,从此只是一个孤魂野鬼。张朝天即使死了,也见不到我。”
生不见,死也不遇。那不就是永远?
小宛满心凄怆,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做了孤魂野鬼会怎么样?”
“孤魂野鬼,在天地间不受任何机构掌管收留,除了自己之外一无所有。我说过,我们鬼在世上是没有形体的,只是一束感情一段仇恨,只要仇恨在一天,我们也就跟着存在一天;一旦仇恨消了,感情尽了,我们也就随之消失,连魂魄也不留下,从此,成为真真正正的不存在。”
“不存在?”小宛悚然而惊,只觉一股凉气自踵至顶,盘旋而上,整个人如被冰雪。虽然她早就知道梅英是一只鬼,可是,她也一样有感情有形象,除幽明异路外同自己没什么不同,可是现在,她说她将要从此不存在,却让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送一只鬼消失,和送一个人死去,究竟有多大的不同?这段日子,她早已将梅英视为知己好友,甚至自己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她怎么能忍心看着她从此消失?
可是不让她消失又如何?让她继续她的感情与仇恨,继续报复下去,杀死更多的人以聚集戾气吗?那样,自己不成了同流合污的凶手共犯?
然而逼梅英放下屠刀,就等于让她结束情怨,从此销魂,如何忍心?
人的命,和鬼的魂,到底孰重孰轻?
“难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杀人吗?”小宛柔肠百转,进退两难,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你说你是因为一段感情才迁延不肯投胎的,可是现在,你留在这世上,却只为了报仇,这不是背离初衷吗?”
梅英叹息,头上的钗环叮咚。
“忘”,是一个“亡”字加一个“心”字。心死了,才可以忘。
然而若梅英,身体死了,心却不肯死,于是不忘,于是魂聚不散,于是寻寻觅觅,游荡人间,纠缠前生恩怨。
不让她如愿,是怎么都不能使她“死心”的。
小宛也不甘心,不死心,苦苦追问:“除了张朝天,你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别的余情了吗?即使这世界没了使你恨的人,可是,也没有使你爱的人吗?没有可牵挂的吗?”她豁出去,“梅英,你记不记得,你在人间还有一个女儿?你的女儿还活着!”
“我女儿?”若梅英茫茫然地重复,似乎有些想不起。她从来没有爱过那个女儿,从来没有做母亲的意识。但是小宛的话,让她恍惚记起,她好像,曾经怀孕,生产,产下一个不足月的女婴,然后将她抛弃。
谁的一生中没有过辜负和亏欠呢?
张朝天欠了她,而她,欠那女婴的。
“我女儿,她在哪儿?”
“她就在我们剧团工作,就是会计嬷嬷,你‘上来’那天,她也在场的,还是她主持请衣箱仪式的。”
小宛说着,忽然心中一凛:那天,瞎子琴师和会计嬷嬷是表现最特别的两个。三天后,胡伯便死了。后来才知道,胡伯与赵嬷嬷,都与梅英有着不浅的渊源。
仇人、亲人、故衣、鬼节,还有隔着六十年同月同日生的自己,是这些元素加在一起,沟通了人间和鬼域,招回了若梅英的鬼魂——一切,是不可回避的吧?
她一直内疚地以为是自己令梅英魂羁留人间,借刀行凶。但是现在她知道,不是她,是命。命运把可以令梅英回魂的所有元素集中在一起,终于形成了强大的气场,演绎了一出阴阳界。她并非导演,甚至不是主角,而只是一场大戏中穿针引线的超级龙套而已。
“梅英,你想见见你女儿吗?”
“不,不。”梅英连连后退,似乎被惊动了一样。
这还是小宛第一次看到鬼魂也有惧畏。
“我,从来没有尽过一天母亲的责任,我不是她的母亲,她也不是我女儿……”梅英连连摇头,轻叹,“我留在人世的理由,不是为了亲情,而是为了仇怨,是为了问他一句话。他不告诉我答案,我死不瞑目。”
“我替你找答案,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帮你找到答案。你答应我,不要走!”
“可是张朝天……”
“就算张朝天不肯答,也一定还有别人知道,我去问他太太,我去找找看你还有没有别的师姐妹活着,每件事都会有一个答案,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你等我,等我……”
小宛哭着,语无伦次,她是那么怕,那么留恋,那么不舍得若梅英离开。
曾几何时,她因为她的纠缠几欲发疯,想方设法要远离,怕得躲进衣柜里哭。为她寻找张朝天,也不过是想她早点走。
可是,临到现在真要分手,她竟是这般不舍,尽了全力地要留住她的魂,她的爱与牵挂,泪与情缘。
又是死地。
这已是近来第几次参加葬礼?小宛看着骨灰寄放处层层叠叠的格子架,每一格都有一只盒子,每一只盒子里是一个人的骸骨。原来一个人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只有一个盒子那么大。
忽然觉得生命是这样地无谓。
如果死后不能变鬼,真是很不甘心的。
小宛希望自己死后,可以让若梅英一样,成为一只仍然有情有义有思想的鬼。那样,才不负来这世界一趟。身体可以消失,但精神永不泯灭,不然,生前那么多的伤心疼痛又所为何来?
她环顾四周,看到许多或浓或淡的影像,她知道那些都是灵魂——不是每个灵魂都可以像若梅英那样鲜明的。做人有高低,做鬼也一样。
鬼魂们用忧伤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在喁喁诉说,声音太多了,叠在一起,她抓不住任何一缕信息,不禁叹息:“不要再拜托我了,我不是神,不能达成你们的愿望。不要再找我了。”
在张之也的安排下,小宛见到了张太太,张朝天太太。
张太太雍容端庄,并没有因丧夫之痛而形容憔悴,相反地,举止间反而有一种沾沾自得之意——小人物难得做一次主角的那种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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