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衣_西岭雪【完结】(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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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曲《中吕》。不属于《游园惊梦》,也不属于《倩女离魂》,是小宛从未听过的一支曲。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好不应景!

  小宛不由身子一软,泪水涌出。梅英,到底还是来了!

  永诀(1)

  胡瘸子一生中爱得最深和恨得最深的女子,是同一个人——若梅英。

  他为了追随她,不知陪了多少小心,送了多少金帛。

  然而自始至终,不曾得过美人一笑。

  多少次亲自捧了礼品上门,却除了冷遇,还是冷遇。

  梅英只是个戏子,只为扮久了公主后妃,性格中便也自然地带了几分娇矜,隐隐地睥昵自傲起来。出身虽然平贱,可是在高门大户穿堂过户惯了,寻常风月还真不放在眼里,什么样的豪奢没见过呢?

  因此一推一撒地,就将这琳琳总总的礼品盒子掷出门去,临了还打发下人赏几枚车马钱。

  胡瘸子好歹也算是头脸人物了,又没什么胸襟,受到这样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恨恨地早在心底里发了成千上万个毒誓:今生今世,若不教这若梅英死在自己手上,便做鬼也不甘心的。

  因此他跟踪若梅英,监视张朝天,苦心孤诣要暗算两人。探知了两人密约于兴隆旅馆地下结婚,他便写了匿名信,通知特务暗伏在旅馆门外,将前来赴约的张朝天擒获,硬生生拆散鸳鸯。

  本来只是诬告,不料歪打正着,张朝天真是地下党,由此暴露,整整入狱一年,受尽折磨。

  而若梅英,在当夜嫁给了何司令,远走广东。

  胡瘸子打空算盘,虽是报复了张朝天,却仍然失去了若梅英。心头这一份恨呀,日日夜夜想着怎能像当年弄死那只雪色猫儿一样,终有一天将若梅英玩于股掌。

  一段仇结了足足二十年,到底叫他在非常岁月里偿了心愿。

  若梅英死得惨,惨过千刀万剐。

  真真正正地遂心如意,比他所期待的还要叫他满意。

  可是从此却落下了心悸的毛病。那样风姿绝代的一个绝色女子,那样惨烈地死在自己手下,今生怎忍得下心?

  再狠,也毕竟是一个人,不能不把另一个人的生命看在眼里。

  胡瘸子不是忏悔,只是灰心了。

  世上再没有什么情什么恨可以搁在心上。

  最想得到的已经得到,最想报复的已被报复,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多活一天也是浪费。

  却还是扎挣着活到了九十岁。

  活成一张照片。

  莫非是在等待报应吗?

  儿子死了,孙子瘸了,胡氏一家的命运仿佛受到命运的诅咒,不能安康。

  也许早在若梅英坠楼的那一日,他已经预知这样的结果,而且,在等待这日来临?

  胡瘸子无声无息地死在黎明。手里紧攥着一张梅英的旧时海报。

  没有人知道他死前想过些什么。但是想必他是满意的,因为唇边带着笑。

  但是法医说,通常吓死的人脸上也会有这种异样的笑容。

  胡瘸子死前,留下一封遗书,信封上写着:水小宛亲启。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眼睁睁望着小宛开封。

  本来以为会是冗长的一封信,然而里面只有六个字:我告密,他被捕。

  小宛一眼看见,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片刻间,已经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告密,他被捕。

  ——这就是最后的谜底了。

  原来张朝天并未负心,原来只是小人使奸,原来一对情侣的分别是因为一场阴谋,一个误会,一次政治事件。

  半生坎坷,一世伤心,都只为了六个字:我告密,他被捕。

  何其不值!

  小宛手里的遗书飘落下来。

  有人拾起,狐疑地看一眼,满脸不解,又交给下一个。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我告密,他被捕。这是什么意思?这算什么遗书?又为什么要交给水小宛这个不相干的小丫头?

  但是小宛听不到这些议论,她的头脑里翁翁做响,她的心在哭泣,为了若梅英。

  张朝天的妻子说过:“先生同我说过,他在解放前曾经被人告密,忽然入狱,直到解放后才放出来。查来查去,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暴露身份的。”

  原来,答案在这里:我告密,他被捕。

  根本就是阴差阳错的一次诬告,却去哪里查根底?

  张朝天和若梅英就这样错过了七月十三的约会,错过了相爱又相忆的今生。

  密约,陷害,阴谋,分离,阴错阳差……就这样融爱恨于一炉,燃尽心血,直至熄灭。

  小宛转身走出人群,走向寂寂的墓园,去赴另一个约会——人与鬼的最后之约。

  星子还没有亮起来,然而月亮已经心急地在天边给自己留了一个虚虚的影——也许,那只是月亮的魂?

  小宛匆匆地走在墓碑与墓碑之间,亡灵与亡灵之间。她终于替梅英找到了答案。

  梅英的一生,原来竟是交付给一次误会。

  天意弄人。又是谁在欺天?

  梅英说过,今天,她就要同自己告别,她还说,阿陶也会来。阿陶……小宛的心里剧烈地疼痛起来,阿陶是死在往地铁站赴自己约会的路上的。

  又一次未能成功的赴约。

  自己的命运,竟是这样地与梅英丝丝入扣,幽冥暗合。如果,如果不是阿陶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谁知道自己到底会走向什么样的宿命?也许,就在那个大雨的黄昏飞跃于

  长城下,从此成为一只厉鬼,和梅英一样,终日啼泣于阴风凄雨间。即使活着,也是怀恨在心,形同怨女。

  是阿陶留住了自己,安慰了自己。可是,现在他要离开自己了,他要离开了!

  死亡是惟一无可奈何的事,即使她可以短暂地留住他的魂魄,也终究不能相守。

  小宛奔跑起来,在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跤。

  抬起头,她看到到处都是枯死的玫瑰花。

  这就是梦里的墓园吧?草萋萋,坟寂寂,偶尔一两声鸟啼响起在林梢间,有黑猫竖直尾巴悄无声息地蹿过碑林,冷白的石碑前摆着各种花的尸体,已经枯残,呈铁锈色,有种腐烂的味道。

  然而墓园深处,却有锣鼓喧天,彩带飘摇,生、旦、净、末、丑,文武全台,丝、竹、弦、管、二胡,整个戏班子都在这里了,顶儿尖儿的角儿也都在这里了,他们济济一堂,歌舞竞技,有什么比戏曲更像一个梦境,更接近死亡的真相?

  旧式京戏讲究的是“无声不歌,无步不舞”。任何物事:水袖、长绸、剑、羽扇……在她们手中,都是舞蹈的小鸟,翩然可飞。

  不单单台上有角儿、龙套、乐班、班主,台下还有观众,有数不清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他们看见小宛,纷纷把眼光从戏台上扯下来,慢吞吞地拥过来,张开双臂,有千言万语要交待这个惟一的通灵的人。

  谁会死得真正心满意足?谁没有一两宗心愿未了?只苦于大限已到,再不甘心也只好放弃。但是今天——今天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带信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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