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衣_西岭雪【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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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怎么说你爸胡闹呢,弄这么个不吉利的东西挂在你房里,吓人巴拉的。今天说什么也得把它摘下来。”

  “行,我还给爸爸去。”

  小狗东东已经在门外等了半天了,看到小主人起床,立刻摇着尾巴迎上来,没等走近,却又像被谁烧了屁股似的,“欧”地一声,掉头就跑。

  小宛奇怪:“东东,过来!过来!”没想到,越是叫,东东就跑得越远,汪汪惨叫着,像是挨了一顿暴打。

  水溶的写作刚刚告一段落,听到宝贝女儿的声音,打开门来招呼:“小宛,进来,看看我这段写得怎么样?昨晚你给我的意见太好了,把《游园惊梦》的意境加在《倩女离魂》里,梦游与魂游相呼应,加重迷幻的色彩,果然很有感觉,我写得很顺手呢。”

  “我给你的意见?”小宛怔忡,“我什么时候给你意见了?”

  “昨天晚上啊。你半夜过来给我送唱片,让我听听这张《游园惊梦》找感觉,真不错,很有味道。从前的

  京剧旦角要想成角儿,都会先从昆曲学起,有点昆曲打底子,再学京戏,就会事半功倍,如虎添翼。我只是没想到,若梅英的昆曲可以唱到这么好。”

  若梅英?小宛把铃铛搁下,取出唱片来翻看着,看到封面上印着若梅英的字样,更加发愣:“这张唱片,从哪儿来的?”

  “你怎么了,小宛?”水溶惊讶地看着女儿,“你给我的呀,说是从你奶奶那些古董堆里翻出来的。”

  “奶奶?”小宛愣愣地拿着那张唱片,感觉一股冷气自踵至顶突袭而来。昨晚,自己明明很早就上床了,临睡前还听了盘流行歌曲,什么时候到过老爸的房间?又怎么会给他这样一张旧唱片?况且,自己也从来就不知道奶奶有过一张若梅英的《游园惊梦》呀。难道,自己在梦游?

  水溶看到女儿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不安地站起来:“小宛,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然而小宛一扭头,已经转身走了,匆匆丢下一句话:“我问奶奶去。”

  手按在奶奶房门的把手上,小宛的心里有很深的寒意,自从开启了“梅英衣箱”,穿上了那套重重叠叠的“离魂衣”,她就好像同若梅英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做每件事都身不由己,仿佛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个陷阱。平日里熟悉的人与事忽然都陌生而遥远起来——会计嬷嬷原来是自梳女出身,瞎子琴师竟然“看见”了人影,避雨避出个莫名其妙的“之乎者也”,而奶奶居然就是梅英的包衣。

  每件事和每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各不相关,却偏偏又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连在一起,合成一个圈套,等着小宛往里钻。

  不,她不愿意,她希望自己仍是一周前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天真少女水小宛,看到一件新衣裳会欢喜得跳起来,被雨淋一场也只当游戏。而不要像现在这样,多愁善感,疑神疑鬼,这可不像小宛的性格!

  她对自己说:停止!停止这一切!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就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没有戏衣,没有唱片,没有风铃上的血迹,也没有《游园惊梦》,什么都不要追究,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可是,怎么忍得住?

  门开了,奶奶正在给爷爷的灵位上香,屋子里氤氲着迷蒙的檀烟,有种腥甜的香气,像是席子上摆满了新剖的鱼。听到房门响,奶奶缓慢地回过头来:“小宛,又睡懒觉了。”

  小宛有丝恍惚,她平时很少进奶奶的房间,因为讨厌那股子沉香的腥味儿。尤其在大白天,这香烟显得格外缭绕,仿佛冤魂不散。她在椅子上闷闷地坐下来,一时不知道从何开口,但是奶奶却似乎未卜先知:“你是不是想问我若梅英的事儿?”

  “是,您怎么知道?”小宛抬起头,“奶奶,您跟我说说,梅英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美女。”奶奶赞叹,一脸崇仰留恋,“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那举手投足,风度身段,真是漂亮。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漂亮,说话的声音又好听,笑起来眉毛弯弯的,哪里像现在那些自称美女的半吊子,用眉笔口红涂两下就上台选美,呸,给若小姐提鞋也不配!”

  小宛再闷也忍不住笑起来,奶奶评价美女的口气就像个有心无力的老男人,颇有几分色迷迷的味道。由此她知道一个真理——原来一个真正的美女,不仅可以迷男人,也是会迷女人的。

  奶奶却一脸认真,定睛端详小宛:“说起来,你的模样儿,眉眼神情,和若小姐还有几分像呢。”

  “真的?”小宛顿觉亲切,“那我不是也可以做明星了?梅英那时有多红?”

  “梅英有多红?那时候有句话,叫作‘武听天、文听梅’。这‘天’指盖叫天,‘梅’就指若梅英。一个意思是说,看武戏要看盖叫天的,看文戏要看若梅英;另一重意思,则指的是观众,是说那些粗鄙武夫喜欢看盖叫天的戏,斯文人却多半喜欢若梅英。”

  奶奶一旦打开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上了,往事牵牵绊绊地相跟着涌出,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记忆亲切,“北大、清华的学生够斯文吧?若梅英的戏迷不知有多少!有个故事,说是有一次若梅英在礼拜日首场演出《贵妃醉酒》,可是那天大学里请了位著名教授来开讲座,学生们急的呀,到底是听教授的呢,还是听若梅英?你猜结果怎么着?”

  小宛心如乱麻,随口猜:“那还用问?一定是都跑来听若梅英,把教授冷落一旁了。”

  奶奶笑着摇头:“到底是大学生,哪有那么不知轻重的?”

  “那……还是听教授讲座,没来看戏?”

  奶奶仍然摇头:“如果是那样,怎么见得我们若小姐红呢?”

  小宛不懂了:“难道一半人听讲座一半人听戏?”

  奶奶笑了:“都不是。原来呀,到了周六那天,学校突然宣布说教授临时有要事在身,讲座改在下周一举行了。”

  “是这样啊。”小宛也笑了,“那学生们不是正中下怀?”

  “故事还没完呢——那些学生当时也在想,这可太巧了,就像你说的,正中下怀。到了礼拜日早晨,一个个梳洗了,油头粉面长袍青衫地,齐刷刷跑到戏园子里来,打扮得比上课还齐整。坐下来一看,你猜怎么着?原来第一排贵宾席上坐的,正是那位有要事在身临时改了讲座日期的名教授!”

  “真的?”小宛瞪大眼睛,“这太戏剧化了!奶奶,不是您瞎编的吧?”

  “咦,我怎么会瞎编?这都写在文章上的。”

  “还写了文章?”

  “是啊,当时有个名记者,叫做张朝天的,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写了好多锦绣文章来赞小姐,其中一篇,就写的这件事呢。”

  万事经过了记者的笔,可就不那么十足实了。小宛猜奶奶对事情的真相并不清楚,大凡人总喜欢记住风光的一面,宁可把经了夸张演绎的故事当本来面目,却把自己亲身经历怀疑起来,时日久了,便干脆忘记本原,只记得那演绎过的野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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