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你的脏爪子,馒头是给你爸爸的。你吃完赶紧去田里给他送去。”
“哦。”李伯老实地扒拉着最后一点面条。
母亲吃得慢些,看着面前这瘦弱小子连嘴角一点汤渍都小心舔个干净,她又默默地将自己剩下的半碗推了过去。
李伯不客气地端起来就吃。
他们要来了。
李伯被面碗遮住的眼睛莫名奇妙的有些发红。
房门被踹开,不大的院子里忽然涌进几个年轻男人,一下显得异常拥挤。
人群分开,村里最有声望的老人走了进来,他的父亲跟在后面,面色阴沉发黑。
母亲被这些人惊到了,她手忙脚乱地跑到院里,先对老人请了个安,再跑到丈夫身旁小声问着什么事。
父亲看了母亲片刻,也不说话,举手就是狠狠一个巴掌。
“啪!”
清脆的声响像是激活了院中众人。
男人们开始围了上来,手扬欲打,脚抬欲踢,同时嘴里都歇斯底里地嚷着骂着。
李伯这辈子也从没听过这么多花样的诅咒,虽然他才刚到读书的年纪。
对这光天化日下的暴行,作为村长的老人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他只是拄着拐杖在人群外不停叹气,说着人心不古、三纲五常之类的话。
馒头要脏了。
李伯害怕地躲在大堂一角,作为小孩子他无法理解面前的场景。
母亲被自己的丈夫从院中踹进屋来,跌跌撞撞地掀翻了饭桌,面碗摔得粉碎,雪白馒头在灰尘中翻滚着。
随着已经无法自己行走的母亲被人群拖了出去,院中又重归寂静。
……
不要去祠堂!
李伯在心里喊着。
然后他跟随村里匆匆赶来的其他人一起到了祠堂门口。
祠堂挤满了人,身高只到大人腰间的李伯站在外面,根本看不到里头的情况。
他只知道里头很吵,像是一些人在争执着什么。周围人群也全是嗡嗡嗡的议论声,偶尔有些不守妇道、奸夫**、不知廉耻的词语传进李伯耳朵里。
他并不懂这些词语是什么意思。
隐约中,他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虽然那声音已经彻底嘶哑。
“王二说过,只要一次……他就让我家小子当他家孩子的伴读……李家村那间私塾……”
“我没有钱置办卜老师的拜师礼啊,没有钱啊……”
“聪明的……我知道,他是聪明的……”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李伯惦着脚听着,似乎只要惦着脚高一点就能更清楚地听到母亲的声音。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周围人人皱着眉头、抿紧嘴唇,像是在思考着一个重大的决定。
“浸猪笼!”一个声音高喊。
“浸猪笼!浸猪笼!浸猪笼!”更多的声音喊起来,喊声中透着一股子狂热。
……
已经入夜,男人们打着火把,全村人走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沿着小路往村外的黑水潭走去。
母亲在队伍前端,长发散乱,走得踉跄,旁边有两个健妇时不时地搀扶一把。
父亲则跟在村长的身后,身形有些佝偻。
来到潭边后,有人扛来一个竹篾做的猪笼,村长亲自检查了一番,点了点头。
母亲死死地望着父亲,父亲也不看她,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众人有些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催促着,人群里有几个年轻后生往前走了几步,随时准备动手帮忙。
他不会帮你说话的。
李伯远远地站在人群里,不敢走得太近。
母亲终究没有等到父亲哪怕看她一眼。
她拖着受伤的腿脚,自己钻进了竹笼。
立刻有人上前用麻绳封住了猪笼的开口处,又有人抬着木头将猪笼吊起,挪到谭中放下。
潭水慢慢浸过母亲的小腿、大腿、腰部。
李伯知道这季节晚上的潭水有多冷。
前些天,卜万书那小子晚上将他喊出来,两人偷偷下水潭游泳,结果冻的差点没有再上来。
卜万书虽然自幼读书,但胆子一向都比他大。
被潭水慢慢淹没的母亲似乎并不觉得冷,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父亲的方向。
一直到潭水没过她的头顶,黑发在水中漂散开来,她才在水中挣扎了一下。
也就一下,然后就没了动静。
……
李伯跟着人群回到家中,过了不久,父亲也回来了。
父亲一句话也不跟他说,自己坐在桌边喝酒,一口接一口的。
许是喝得醉了,父亲抄起板凳就向李伯打来。李伯被打倒在地,就趴伏在地上,任凭板凳不停落在背上,也不哭叫,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了。
直到打得累了,父亲才扔下板凳,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李伯捡起地上的馒头,一口口慢慢吃着。
咀嚼中,他越来越高,越来越老。
又得离开家,走回井边了。
在临走时,他好像听到睡着的父亲说了句话。
“不守妇道的女人,都该死。”
第十五章 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
又是一天。
李伯抬头看了看天空,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阴沉,灰墨色的浓云挤压在一起,像是冷硬的铁块,随时会要坠下来。
他抬脚往家中走去,母亲这时应该蒸好了馒头,正在做红薯叶面条汤了。
但今天有些不同。
当李伯路过村里祠堂时,看见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低头站在祠堂门口的小路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自从他死后,都多少年了,除了日复一日的痛苦经历,每天所能见到的就只有卜家媳妇。
她每夜在井边等他。
当然不会是人约黄昏后,只是等着将他推入冰冷的井水,然后贴心地为他盖上井盖。
每天如此。
今天难得遇到这么个年轻人,虽然看上去衣着古怪,并不是本村人。可李伯还是很愿意停下来等他先走,希望顺道儿还能说上几句话。
但年轻人并不说话,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李伯,只是在李伯停步后,信手从路边柳树上折下一条柳枝,转身就走。
手扬起,挥下,柳枝在空中抽出啪的一声脆响。
天空不见了,村子不见了,甚至年轻人也不见了,李伯感觉整个天地间就只有那一条柳枝,带着新发的嫩芽,时不时扬起挥下。
“啪!”
李伯浑浑噩噩地跟了上去。
隐约中,他知道这不是回家的路,不过他不能抗拒,也不想去抗拒。
只要不再承受那一天,哪怕立刻灰飞烟灭他都愿意。
……
不知走了多久,柳条挥舞的声音消失了。
李伯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房间里,房中摆着法坛,燃着香烛,列着旗幡,木案上放着黄纸、红笔、黑墨和桃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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