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泼墨横翠的秦岭都笼罩在烟纱雨幕之中,漫天漫地只有一个愁字,没有源起,没有尽头,所有的语言思维都凝滞,宇宙万物一齐哭泣,思念、怀乡,将一怀愁绪悉化作霏微细雨尽情流泪。
我在雨中哭泣起来,越哭声音越大。离家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声痛哭,压抑了许久的委屈、惊惶、恐惧,在雨中尽情发泄出来,呜呜咽咽,无休无止。
钟楚博烦了,斥责我:“哭什么哭?招鬼呢?”
我不理他,哭得更响了。
他无奈,又来讨好我:“别哭了,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
“不听。”
“好听呢,是说妹妹鸟的来历的,要不要听?”
“不要听。”我说,可是哭声小多了。
他于是娓娓地讲述起来:“从前,有一对兄妹,非常地相亲相爱。他们在山里一起打猎,一起种地,一起捕鱼,自己织布做衣裳,自己打猎种粮食,完全不同别的人交往。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他们过得很快乐,并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可是后来有一天,山里来了许多年轻人,带来了很多山外的消息,他们看到妹妹的粗布衣裳,就笑话她虽然长得很漂亮,可是不会打扮,又挑剔她做的饭菜不好吃,把自己带来的糖果送给她,还有巧克力。妹妹第一次吃到糖,那种甜味儿让她惊讶极了,从此就开始对山外的世界产生了许多幻想。那些年轻人走后,她一直怀念着糖果的味道,变得忧郁极了,后来更生了很重的病。哥哥见妹妹一天天憔悴下去,很不忍心,就答应要替她出山寻找糖果。妹妹有些不舍得哥哥走,可是又实在想吃糖,就同哥哥约好,以一年为期,不论找不找得到,第二年雨水落下的时候哥哥一定要回来。哥哥答应了,然后就在一个下雨的早晨离开了大山。妹妹等啊等,整整等了一年,可是哥哥再也没有回来。她不知道,究竟是哥哥没有找到糖不敢回来了呢?还是遇到危险回不来了?更或者,是哥哥自己贪恋山外的世界,不肯再回来?到了第二年谷雨,哥哥仍然没有回来,妹妹伤心极了,她后悔自己不该逼哥哥出山去寻找糖果,现在她知道,就算全世界的糖果堆在她面前,也不及哥哥的一笑来得重要。她在雨水中哭了,哭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只鸟,成天在山林中飞来飞去,寻找她的哥哥:‘哥哥!哥哥!’你听,这就是妹妹鸟又在找哥哥了。”
我明知道那只是一个传说故事,可是还是被那种原始的忧伤和不可挽回的悔恨打动了,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我问:“妹妹后来找到了她的哥哥吗?”
“没有。所以她一直在找,一直在叫:哥哥!哥哥!”
我们都沉默了。
只有妹妹鸟在林间寂寞地鸣叫:“哥哥!哥哥!”
是的,现在我再听那鸟的叫声,真的觉得她是在喊哥哥了,她的哥哥去哪儿了呢?山外的世界那样精彩,他还会再回到这山里来吗?
大哭过一次以后,我的心情得到发泄,同钟楚博的关系也缓和许多。
真没想到一只鸟的叫声可以有那样大的感化作用。但是也许,一切只是因为我们远离尘嚣,没什么机会想到仇视与伤害。
在这样的青空白云之下,鸟语花香之中,烦恼和怨恨都是无法驻足的。我渐渐放松了对钟楚博的戒备,而他也不像开始那样对我看管严格,大概是觉得深山老林,我就是想逃,也不知道辨别方向,没有什么逃跑机会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两个文明人在荒野中向大自然讨生活,那种同类的感觉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长久的敌对是做不到的。偌大世界,他只有我这样一个同伴,我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依赖商量,尤其是在深山里我是这样地无知而无助,离开他简直就寸步难行。
但是我们当然也不会成为朋友,我忘不了他是杀人犯而自己是他的人质这一基本概念,而且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大连的家和亲人,那样,在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就会重新唤醒自己对他的怨恨与敌意,于是拼命地在动脑筋怎么样才可以把他抓起来交给警察。那样,我就可以同以然重逢了。
我想念以然,可是已经越来越想不清楚他的样子。梦里只有一个英俊的轮廓,我记得他很高大,五官很端正,可是具体的样子呢?他的眼睛,鼻子,嘴唇,还有他的发型,都变得似是而非起来,分不清哪些印象是真实的,而哪些是在梦里经过美化了的。
最重要的,是对恋爱的回忆也日渐朦胧起来,因为一有时间,我就从与以然的相识细细想起,一直想到分别,每每想到那天在钟楚博家门前以然追着车跑的情形,我就心痛不已。可是,除了相遇与分手之外,其余的情节便都模糊,不知道哪些是梦中见到的,而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
因为想不清,我就常常会在某一个早晨醒来时,抱着膝盖面对大山发呆,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梦中的情形。钟楚博称我的这种表情为“云游四海”,通常并不打扰,只是自己默默地起了床洗漱洒扫,整理早餐。他那种安然的样子就好像打算要在这山洞里过一辈子,把它看成了自己的又一个家似的。
他的“吃苦耐劳”令我有种“不劳而获”的负疚感,于是只得懒洋洋地站起身,去溪边汲水来烧一锅野菜汤或者煮两条小银鱼,从而开始新一天的野外生涯。
渐渐地,彼此也会有较为真心的对话。
有一次他给我讲起贩毒生涯的经历:那次他们几个合伙人各带一部分毒品分别运送,然后在一个隐秘的目的地聚头。可是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二小时,仍然有一个伙伴没有归队。毒贩们越来越焦急,猜想他大概已经死了。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时时刻刻都会发生。
可是他们仍不住地为那个伙伴祈祷,抱着一线希望在等。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当所有人都已经绝望了的时候,那失群的孤雁出现了。毒贩们高兴极了,立刻拥抱在一起,这些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亡命之徒为了重逢而流下泪来。他们离开隐蔽点,向着伙伴奔过去,张开双臂迎接他们迟归的孤雁。
然而,这时候“孤雁”的身后出现了一群“鹰”——原来,伙伴将他们出卖了,他带来了警察!
“这是一个关于友情的故事。”钟楚博讽刺地说,可是声音里充满苦涩,“那次突围我们死了十几个弟兄,我是仅有的三个幸存者之一。那是我第一次逃亡,还没有经验,误打误撞进了雪山,在山里,整整走了三天三夜,不吃东西,不休息,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停下来,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有好几次我都打算放弃了,可是一想到阿琴还在等我,就又有了力气……”说到许弄琴,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喑哑,草草结束回忆,“那次好容易活下来,真是吓破了胆,后来就收手不干了。”
“那个弃暗投明的英雄呢?”我故意这样问。
“被我杀了。”他平静地回答。
“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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