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让李老道说对了,刘横顺喜的是响晴白日,厌的是天阴雨湿,一下雨就心浮气躁,干什么也不成,说不出什么原因,此乃秉性使然,可没把李老道的话放在心上,问完了话回火神庙警察所当差。
接下来一段时间,天津城没再出什么乱子,却也不能说太平无事,因为接连走水,把水会忙得够呛。走水就是失火,过去人避讳这个“火”字,以“走水”代而称之,九河下梢乃漕运要地,房屋交错、商铺林立,着起火来损失惨重,还不是灯芯蜡头的小火,一着就是大的。以前的屋子多为木质结构,即使外边有砖有瓦,里边的梁柱也是木头的,见火就着、势不可当,一烧起来,那可了不得,真叫风助火势万道金蛇舞,火趁风行遍地皆通红,楼台殿阁成火海、房梁屋舍转眼空。巡警总局和水会派人连更彻夜地巡逻,也没见到纵火的歹人,无缘无故就起火。不知从哪儿传出一个谣言——三岔河口的火神庙挡住了龙王爷,以至于城里城外经常失火,除非把火神爷送走。
其实在当时来说,天津卫早没有火神庙了,只留下一个地名,当年的庙堂已然改为火神庙警察所,庙中的神像、供桌、香炉、烛台也没了,拆庙等于是把警察所拆掉。社会上的谣传从来不少,官厅也不会当真,可一人道虚、千人传实,又架不住当地的各大商会反复施压,官商两道勾连甚深,一个有权一个有钱,谁也离不开谁,当官的不愿意得罪大商大户,况且拆掉一个小小的警察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下了一道命令,限期拆除三岔河口的火神庙警察所,一砖一瓦也不留。
上头一句话,下边跑断腿,飞毛腿刘横顺再大的名号,也只是警察所的一个巡官、缉拿队的黑名,胳膊拧不过大腿,官厅的命令岂能不听?无奈拆完了火神庙也不给盖新房,不是商会不出钱,全进了当官的腰包,下边一个大子儿也没见着。警察所挪到旁边一处又脏又破、透风漏雨的民房,桌椅板凳往里一堆,门口挂上块白底黑字的木头牌子,这就齐了。刘横顺带上张炽、李灿、老油条、杜大彪,五个人收拾了一整天,累得一身臭汗,满头满脸是土,忙到天黑才吃上饭。张炽、李灿坐在屋里大发牢骚:“几百年的火神庙,居然说拆就给拆了,等我们哥儿俩查出是谁传的谣言,准得给他来点儿好瞧的!”
坐在旁边的老油条嘀嘀咕咕说了一句:“拆都拆完了,再查谁传的谣言顶什么用?说到底咱火神庙就是吃了挂落儿,这些个火可不是灯芯蜡烛头引着的……”
刘横顺听出来了,老油条的话里有话,那意思就是有人放火?知道你早说啊,火神庙也不用拆了,咱们哥儿几个更不用窝在这破瓦寒窑中受气,就让他把话说明白了,到底什么人放的火?
老油条一脸神秘地说:“刘头儿,我可没说放火的是人,实话跟您说吧,火是小鬼儿放的!”
2.
刘横顺太知道老油条的为人了,在一个警察所共事多年,还能看不出他是什么鸟变的?虽说也是个巡警,却打骨子里就不像当差的,一贯胆小怕事、油嘴滑舌,整天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老婆舌头,听风就是雨,给个棒槌就纫针,说不定天津卫有一半的谣言是打他嘴里传出去的,口口声声说什么小鬼儿放火,这不狗带嚼子——胡勒吗?
老油条说此事千真万确,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一次可是他亲眼得见,当场将来龙去脉添油加醋讲了一遍。他今年五十多岁,老油条这个外号可跟了他不下三十年,只因此人最贪小便宜,出门一趟空着手回家就算吃亏,走路从来不抬头,就为了能捡着钱,掉了一个铜子儿能追出二里地去。仗着一身警服,拿人一棵葱、顺人半头蒜,他还不像张炽、李灿,那俩小子也出去讹钱,但分人,专找地痞无赖、嘎杂子琉璃球下手,你横我比你还横,你坏我比你还坏,没给刘横顺丢过脸。老油条却不同,一不来横的、二不来硬的,只会耍二皮脸,横的他还不敢惹,就找老实人下手。过去有这么句老话叫“不怕不要命,就怕不要脸”,舍出一张脸去,那真可以说是天下无敌。只要能占便宜,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他都干得出来,让他叫声亲爹给套煎饼,他张嘴就叫,还觉得不吃亏。
头些日子,老油条歇班在家,他住在南小道子一带的胡同大杂院,家里就他们两口子。眼瞅到了饭点儿,老婆问他晚上吃什么?老油条让她先不急,出门转了一趟,回来告诉他老婆:“快剥蒜,今天吃饺子!”两口子过了这么多年,一抬屁股就知道要放什么屁,老油条这么一说,他老婆就明白了,原来老油条有个习惯,快饭点儿就去门口溜达,瞧瞧左邻右舍做的什么饭,窝头咸菜也还罢了,如果说谁家烙饼捞面、大锅炖上肉了,他想方设法也得蹭上一顿,要是再赶上包饺子,更了不得了,俗话说“好吃不如饺子,舒坦不如倒着”,不吃上一顿对不起祖宗。蹭吃蹭喝也有门道儿,比如看见这家吃饺子,剁馅儿、和面的时候不能进去,擀皮儿捏饺子也不能进去,饺子下了锅煮还不能进去,非得掐准了节骨眼儿,等饺子刚一出锅,热气腾腾往桌上一端,老油条推门就进。寻常百姓家不比深宅大院,不趁值钱的东西,老街旧邻过来串门,在门口打个招呼就可以进屋,没那么多讲究,有两家走得近的,不打招呼也没人挑理。老油条并非能掐会算,饺子出锅的香气他闻得出,捞饺子的响动他听得到,闻不着、听不见也不打紧,他还会看烟囱,看见这家烟囱里冒的是黑烟,这是刚生火,过了一会儿冒白烟了,这就是煮上了,冒了一会儿烟下去了,说明火灭了,饺子也该出锅了,推开进来先说一句:“哎呦,巧了!”什么叫巧了?那意思就是我没吃饭,正赶上您家刚把饺子煮好,其实都在外边等了一个多时辰了。人家一看邻居过来串门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也不能往外撵,只得客气两句,留他一同吃饺子。老油条就不客气了,还得拿腔作调:“不叨扰了,您家里这地方也不宽敞,我端回去吃吧。”盛上满满一大盘刚出锅的饺子,端回家跟老婆一吃,不仅解了馋,这顿饭钱也省下了。
那会儿的老百姓轻易吃不上一顿饺子,尤其是老油条住的南小道子一带,胡同、大杂院儿里住的都是穷人,说今天改善改善,来上一顿肉丝炒白菜就算不错了,到肉铺子买两个大子儿的肉,那能有多少?还舍不得都用了,炒熟了留出来一半,另一半加上大半棵白菜炒一大碟子,就相当于开荤了。再不就是买点羊杂碎,多来点儿汤,回头泡点儿宽粉条,来点儿豆腐,放上白菜熬这么一锅。家里有孩子先不给吃,留着当家的爷们儿回来才往外拿,先是让当家的吃饱了,孩子们这才开始上桌上炕,唏了呼噜一吃,外带做点儿杂面汤、棒子渣儿粥,天热的时候熬点儿绿豆汤。主食吃什么呢?通常就是窝头、棒子面儿饼子。偶尔蒸几个馒头也舍不得蒸净面的,都是两掺面,或者烙点儿金裹银的饼,里面是棒子面,外头是白面皮,外带着剁点儿葱花,来点儿五香面,就着白菜丝儿这么一吃,也是解饱解馋。如果说家里头的妇女心疼自己的爷们儿,出去辛苦一天累了,就给准备些下酒菜,怎么便宜怎么来。没钱买整瓶的酒,上门口杂货铺打散酒,来上这么二两,再预备一盘五香花生米,天津卫叫果仁儿,带壳炒好了,爷们儿回来之前给剥出来,满仁的、整的挑出来搁在一个小瓶子里,喝酒的时候倒出来几个,小的、瘪的就给孩子吃了,这日子就算说得过去的。所以除了过年的时候,非得是家里赶上什么好事儿,或者爷们儿挣来额外的钱了,才舍得包一顿饺子吃,家里孩子大人都盼着这顿饺子解馋。街里街坊的偶尔赶上了,跟着吃上这么一两次还成,老油条却占便宜没够,厚着一张脸皮东讹西要,周周围围的住户也瞧出他这人性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老油条再来也就不让他了,换别人没辙了,老油条脸皮够多厚?只要能吃上这口,什么都不在乎,人家不跟他客气不要紧,一屁股坐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盘子,先夸这饺子:“嘿!这饺子好啊,你看这面,头号儿的精白面吧?包出来溜光水滑的多好看吶,面好放一边,吃饺子主要吃的是馅儿,我可闻出来了,西葫羊肉的,还没少放香油,刚出锅您可别着急吃,得先晾凉了,为什么呢?烫嘴啊!”
52书库推荐浏览: 天下霸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