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帮的舵主说道:“胜败未见分晓,凭什么让我们吃这个亏?再者说了,如果可以一年换一次河道,我们这么些人吃饱了撑的拼个你死我活?您倚老卖老的还真拿自己当瓣儿蒜了,实话告诉你,不斗出个起落,今天这件事儿完不了!”
上河帮舵主在这边不依不饶,下河帮的舵主也不肯罢休,心想:“去年就是我们输了,铜船一过损失一天的进项事小,我们丢多大人、现多大眼?一整年都让对方压着半头,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年斗铜船,正想一雪前耻、吐气扬眉,你们几个老家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不斗就不斗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当时怒骂一声:“老梆子!让你们来就是当个摆设,还以为我真怕你们呢?甭说你们几个老不死的,皇上他二大爷来了我也不给面子!”气得几个漕帮长老吹胡子瞪眼,好悬没背过气去。
台上这么一乱,各大锅伙的一众混混儿也已闹上了,他们可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就是憋着打架来的。天津城这六大锅伙也是积怨多年,谁看谁也不顺眼,说是来给两河帮会助阵,可都没安好心,暗藏镐把、斧头、攮子,恨不得越乱越好,只等大打出手,打出了名头谁都怕你,再出去讹钱就方便了。
锅伙的首领称为寨主,就听其中一位寨主叫道:“哪那么多说道?抄家伙打吧!”说话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咔嚓”一下踹折了凳子腿,拎在手上横着能抡、竖着能捅,摆开了架势,这就可以打人。干柴就差一把火,行舟单缺这阵风。一帮人都看着呢,就等个机会,有这位一带头,那还好得了吗?其余几位寨主也坐不住了,论打架谁都不含糊,干的就是这个买卖,吃的就是这碗饭,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脱小褂亮文身,两拨人马齐往上冲,眼看就是一场大乱子。
一众警察纷纷拽出了警棍,只等长官一声令下,就上去平乱。周围的老百姓也慌了,天津卫的混混儿打架不要命,群殴械斗打起来刀枪无眼,招呼上谁是谁,这个热闹纵然好看,可没人敢瞧,真挨上一下子可没地方说理去,看个热闹丢了命,那该有多冤?一时间哭爹叫娘,争相奔逃,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更后悔不老实在家里待着,非得出来凑热闹。眼看局面不可收拾,不知得死伤多少人,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人群之中有人拿腔作调地高喊了一声:“各位,且慢动手,全瞧我了!”
众人循声一看来的是这位爷,心说:“得嘞,今天这场架是打不起来了!”
6.
上下两河的帮会在三岔河口争铜船,斗了一个不分上下、旗鼓相当,六大锅伙的混混儿趁机闹事,想要打群架,台上台下乱成一团,局面已经失控了,眼看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冲突,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瞧我的面子,谁也别动手!”
从古至今,惹事从来不叫本事,只要豁得出去就行,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大不了是个死。了事才叫本事,把天大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两大帮会、六大锅伙在三岔河口争斗,已经扔下了两条人命,以前的皇上都管不住,漕帮的元老也解决不了,谁有这么大的脸,有这么大的势力,敢说这么大的话?
别处不好说,天津卫可真有这么一位爷,四十八家连名票号的少东家,姓丁,人称丁大少。他们家在天津城称为“大关丁家”,因为家住北大关,是天津城最早的商业区之一,商店铺户鳞次栉比,住在这一带的全是有钱人。老丁家在有钱人里也算拔了尖儿的,大宅院宽敞气派,一面院墙占半了半趟街,虎座的门楼子底下摆一对抱鼓石,刻着一个花瓶插三支戟,外带一把笙,这叫“平生三级”,墙砖也满带浮雕,喜鹊登梅、白猿献寿、二龙戏珠、狮子滚绣球,外带《三国》《水浒》各种典故,全是出自名家之手,下设四磴高台阶,取“四平八稳”之意,双开的深紫色木头大门,对过儿是磨砖对缝儿八字影壁。全宅一共八个大四合院,每个院都有坐北朝南的五间大瓦房,倒座房屋也是五大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另外还设有门房、账房、马号,并且建有后花园一座,园中有对对花盆儿石榴树,九尺多高的夹竹桃,迎春、探春、栀子、翠柏、梧桐树,枝叶茂盛,从墙头儿探出多高,引得往来的行人侧目以观。丁大少是家中独子,昆仑山上一根草、千倾地里一棵苗,真可以说是背靠金山,在钱堆儿里长大的,文不成武不就,什么能耐也没有,反正家里的钱几辈子也造不完,整天横草不拾、竖棍不捡,任嘛不干,就是想方设法地花钱。
花钱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得看您花多少,怎么花,买个房置个地,那不叫本事,正经花钱的主儿,得花出境界来。丁大少就是这么一位,说到他花钱的本事,天底下没有不佩服的,不敢说空前绝后,那也称得上花钱界的一朵奇葩了。当年还有大清朝的时候,有一次丁大少上玉华楼吃饭,这是家淮扬菜馆儿,天津卫吃尽穿绝,大庄子小馆子数不胜数,各大菜系、地方小吃也是应有尽有,淮扬菜并非大鱼大肉、大碟子大碗,吃的东西都是精致、讲究,材料又多是从江南运过来的,价格自然也不低,非得是像丁大少这种腰缠万贯、山珍海味都吃腻了的主儿,才来这儿品滋味儿。他跟别的有钱人不一样,向来不进包间,为了让出来进去的客人见得到他,上前请安讨赏,他就打心眼儿里高兴,摆的就是这个谱儿。话说当天丁大少一上玉华楼的二楼,见靠窗的位置已经摆好了一桌上等酒席,早有手底下人过来打过招呼了,这顿饭要在这里吃。也不用点菜,玉华楼的伙计心里都有数,看差不多快到到钟点儿了,先摆上“八大碗”“八小碗”“十六个碟子”“四道点心”,这叫压桌碟儿;然后就是丁大少爱吃的几个菜,像什么炝虎尾,也就是鳝鱼,专门儿从江苏运过来的小黄鳝,素有“赛人参”之称,切好了条儿,开水一汆就熟了,再淋上特制的汤汁;还有一道叫乌龙卧雪,把鸡胸肉用刀背剁成泥,加上鸡蛋清,滑油凝成片儿,沥干净了摆在盘子里,这便是“雪”,“乌龙”是海参,得用最好的刺参,先汆水后焖烧,做得了摆在“雪片”上,吃的不光是材料和味道,还得讲究这么点儿意境。其余的还有什么砂锅元鱼、蟹黄鱼翅、香桃鸽蛋、琵琶大虾,等等,总之都是又好又贵的菜色,主食一般是蟹粉汤包、糯米烧麦。那位说这么多东西几个人吃?就丁大少一个人,这位爷就这个脾气,甭管吃不吃,全得摆上来。
丁大少坐下来刚要吃,瞧见旁边一桌也有个吃饭的,三十来岁满面红光,穿绸裹缎,也是个有钱的主儿。这位吃得挺特别,桌子上只有一碟菜一壶酒,碟子里全是鸽子蛋大小的圆球,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咂摸咂摸又吐到桌上,“吧嗒”一响。丁大少看着出奇,吃的什么这是?怎么还有我没见过的东西?招呼跑堂的过来一问,得知此人是个山西来的富商,晋商八大家之一曹家的少东家,在这儿吃了好几天了,嫌我们的鱼翅不好,买了一大包玛瑙球,让厨子用高汤煨了,跟着海参、鲍鱼一块儿炖,靠干了再勾上芡汁儿,就品上头那点味儿,嗍完就扔,八个店小二等着收拾他这张桌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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