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枣放好饭菜,扭头笑望向他:“洗面水已经舀好了,搁在厨房门边。这家里没豉没酱,连醋也没有。厨房里有半坛子酒,已经酸了,不中吃了,正好拿来酿醋。俺去煮些热饭,和进去,拿泥封好,四十九日就能成好醋。这个月最宜造豉,俺见角上那间茅草屋空着,正好打整出来做荫房,浸一二十石陈豆子,阴覆蒸曝几道,拿坛子封埋起来,下个月就能吃到香豉了。还有,后头那片地白荒着,七月正好种葱薤,胡荽、蔓菁、莴苣也正当季。俺去耕它几道,施些粪肥,讨些种子撒进去……”
阿枣果然忙活起来,几乎一刻不停。才几天,这个家已大变了个模样,要汤有汤,寻火有火,处处都浸了层活气。王盅原本恍恍惚惚,无所适从,这时渐渐觉着生了根,有了家,看着阿枣,心里又暖又实。
过了两年,阿枣生育了个儿子,这家便越发和乐。年少时,王盅读陶渊明、王维、孟浩然那些田园诗,始终领略不到有何意味,现在却不时会想起那些诗句,才渐渐品出其间滋味。而且,那些句子虽好,却不及自己身边日常晨昏实境之真切深永。
他家分得的地,也和其他亲族一样,佃给了客户。自从娶了阿枣、生了孩儿后,王盅忽然生出想自己耕种的念头,于是他收回了几亩地,去向哥哥王盉求教。王盉自来了这里,也像变了个人,不但天天在田地里自耕自种,待他也和善了许多,听他说要学种地,先有些吃惊,但随即便笑着一口应承,一点一点教他。
他身体弱,起先扛锄头去田里都吃力,阿枣百般不肯,只让他在家里读书习字。他却抑不住这心念,执意学起来。其间之苦,远超出他所料,但眼看着青苗从地里齐整整、嫩生生钻出来,而后一天天长高,那等欢悦,无可比拟,他便咬牙强撑了下去。身体竟然一天强似一天,心底也越来越畅快。每天忙罢农活儿,虽然极累,但回到家里,见到阿枣和幼子,时时能开怀大笑出声,觉着自己比陶渊明更快意。
这乡间时日,每一天都极慢,每一年却又极快。倏忽之间,儿子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他父亲则早已过世,而他和阿枣也已渐渐年迈。其间虽难免口角争执,他却不爱纠缠,阿枣更是说过便忘,夫妻两个始终和和睦睦。许多事,早已无须言语,一个才动念,另一个便已明白。于亲族之间,他们也尽力避开纷争,和气相待。因此,常年无事,虽不富奢,却已足乐天命。
直到王小槐出生,事端接踵而至。
王小槐虽生得猥琐,天资却异常聪颖。才学说话,他父亲王豪便教他读《孝经》,他竟一学便会,三遍成诵,不到三岁,已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背得纯熟。这不但惊动了乡里,连州府都传遍。王豪大喜过望,便在宗族中请饱学之人来教王小槐。但王小槐性情太过顽劣,那些亲族教不过一个月,便被他激怒打跑。王豪无法,只得让儿子自家选,王小槐竟开口说要王盅教他。
王豪登门来说时,王盅纳闷之极。王豪自己也纳闷儿,笑着说:“恐怕是你和这孩儿前世有缘。咱们三槐王家沦落多年,终于出了这么一个稀世之才,不可荒废。重振王家门庭,恐怕就靠这孩儿了。他既然选了你,就劳你多上心。束脩绝不会少了你。”王豪是叔祖,又是宗子,王盅哪里好拒,只能唯唯答应。
王盅撂下农活儿,去了叔祖家。王小槐那时刚满五岁,见到他,脸上做出成人肃然之色,郑声说:“王盅,我选你,是因为你话少,也不似那些人,馋狗一般,甩着尾巴常来我家嗅食。我们祖宗做过宰相,我也要做宰相。官家喜爱哪些文章,你就教我哪些文章。等我做了宰相,就封你做这襄邑的知县。”
王盅被他震住,低头想了半晌,才慢慢说:“如今官家最信道教。崇宁年间重新修订刻印了《道藏》。不过,《道藏》卷帙浩繁,总共有五千多卷——”
“怕啥?一卷书我一天就能背会,一年三百卷,二十岁就能背完。咱们这就开始——不成,家里没有《道藏》,我让我爹立即买去——爹!”
王豪果然立即差人去东京汴梁买来全套《道藏》。王盅便一卷卷开始教王小槐。王小槐果然聪颖得令人难以置信,一卷经文几千上万字,只须读三遍,便已经大致记住,模糊之处,再复记一两道。只需一上午,他便能将一卷书从头至尾脱口成诵。隔一个半月,再问时,仍能一字不差。每天诵熟一卷,他便再不肯多学,抓起银弹弓,挎一小袋栗子,四处去“赏利市”。
王盅见王小槐如此聪颖,由惊而叹,由叹而敬,由敬而惧。王小槐对他,也格外另看,虽颐指气使,却从不用弹弓射他。王盅由此发觉,这顽童天性中其实也有善念,便想是否该劝导一两句。可念头才生,一碰到王小槐那精锐目光,顿时便怕了,哪敢吐一个字?
王小槐三岁时,母亲便病亡。去年,他刚满六岁,没料到父亲也染了急症,这乡里急切间寻不到好郎中,耽误了救治,一命呜呼。出殡那天,王小槐跪在父亲墓前,号啕大哭起来,嗓子都哑了,却仍不停声。众亲族去劝,他却边哭边骂,取出弹弓将众人射散,而后又跪下来继续哭,一直哭到天黑,仍在哽哽咽咽。王盅心里伤悯,壮起胆子小心去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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