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要喝止,却怕惊到里头的蚕,四处又不见娘,只得赶紧过去,将筐子放下,伸手碰了碰那男孩儿后背。男孩儿吓得一哆嗦,忙转身望过来,他才认出是莫家的二儿莫甘,他见过两回。莫甘比他高半个头,听说一直寄住在帝丘乡一个姓游的豪户家读书,不知为何回来了。
莫甘眯着一双细长眼儿,傲声问:“你就是朱嫂那个哑儿子?”
“小声些,惊到里头的蚕。”
“你不是哑子?”莫甘声音仍然极高。
“小声些,小员外……”
“这是我家的蚕,我想高声就高声。”
他一听,顿时丧了气,不敢再劝阻。莫甘却转身推开门,要进去。他一急,伸手扯住了莫甘衣袖。莫甘用力一挣,“哧啦”一声,竟将那绸衫腋下撕开了一道口子。
“哈哈!”莫甘竟笑起来,“被你撕破了,看你如何赔?”
他顿时惊住,望着那衣衫裂口,不知该如何向娘交代。
莫甘却仍眯着眼,笑瞅着他,半晌才又开口:“汉哀帝有断袖之宠,你扯破我袖子,莫不是也想做我的男宠?嗯……我瞧你秀秀溜溜的,倒也像,你若答应做我男宠,我便不叫你赔这衣裳。”
他虽未听懂,却隐约觉察出其中意思,顿时红了脸,忙垂下头。
“哈哈,往后我便叫你宠儿。宠儿,你多大了?”
他低头不答,心里羞愤之极。
“你若不说,我便告诉我娘去,今晚就撵你们走。”
“十二……”
“比我小两岁。你爱吃什么?”
他答不上来,想了半晌,想起去年来莫家,员外娘子赏了几颗蜜弹弹,便低声说:“蜜弹弹。”
“果然是宠儿,爱吃这些甜臜臜的腻物。你爱耍什么?”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哈哈,我知道,你是专爱扯断别人袖子,做人宠儿。嗯,你等等,我想起件事——”莫甘说着便跑了。
他站在那里,呆望了半晌,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无论如何,至少莫甘似乎不叫他赔那绸子衣裳,也不来惊扰那些蚕了。他抬起那筐桑叶,搬进旁边的叶室里,将桑叶捧到木架的簟席上,细细摊开。才捧完,外头传来莫甘压低的唤声:“宠儿,宠儿!”
他听了一惊,想躲起来,可又怕莫甘大声嚷,惊到蚕。只得走了出去,却见莫甘兜着衣襟,正在四处张望,一扭头看到他,立刻笑着走了过来:“这是给你的!”他低头一瞧,那衣襟里兜了一大捧蜜弹弹。
他大为意外,忙望向莫甘。莫甘眯眼笑着说:“快接着。你既然做了我的宠儿,自然得赏些你心爱的物事才对。傻宠儿,快接着——”莫甘用一只手扯起他的衣襟,将那些蜜弹弹全都倾倒进去。“抓紧,撒了!”他只得伸手抓住衣角。“我得去帝丘乡,瞧游智去,明天再来寻你玩。你记着,往后只许做我一个人的宠儿。哦,不,只许做我和游智的宠儿,不许生了别心,哈哈——”莫甘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而后笑着跑了。
他顿时又红了脸,等莫甘跑远后,才低下头,瞅着那些晶亮橙黄的蜜弹弹,像是刚做了场又怪人、又羞人的梦。这时,他娘提着只篮子回来了,见到那些蜜弹弹,忙问哪里来的。他低声说:“小员外赏的。”“怪道我远远瞅见一个绸衣影儿跑过来,又跑走。这小员外最会欺顽人,如何想到赏你这些?难道是员外娘子差他来的?”他娘纳闷絮叨起来,他忙将那些蜜弹弹倒到娘的篮子里,转身去蚕室看蚕了。
那些蚕身子有些发青,饿了,他忙端过一筐桑叶,一边抓桑叶撒在蚕箔里,一边不由得想着莫甘方才那些话,自己原本该羞愤,却似乎愤恼不起来,而且并不是由于怕莫甘。那是为何?他想了一阵,却想不明白。念及莫甘最后那句“明天再来寻你玩”,他有些怕,却又不想躲开,甚而有些想见。旋即想到,莫甘那等豪富顽劣子弟,只会欺耍人,还是躲开为好……他默默想着,可毕竟只有十二岁,略多想一会儿,便想昏了,只好丢到一边,闷闷抓桑叶喂蚕。
这一向,他开始跟娘学织绢。娘说这是妇人的活计,他一个男孩儿家学来做什么。他却不忍心看娘每日从早累到晚,而且自家也想学。莫家有几台织机,他娘拗不过,想着旁人也瞧不见,便教了他。才学了十来天,他便已大致学会。吃过晚饭,便和娘一起去织绢。他娘拿了两颗蜜弹弹,一人一颗含着,各自织起绢来。那蜜弹弹委实香甜,他慢慢吮着,又不时念起莫甘。
第二天醒来,他已忘了昨天的事。出去采桑叶,回来进到小门时,才猛然又想起莫甘。忙四下瞅了瞅,莫甘并没来,他心里略有些空落,却没有介意。直到傍晚,莫甘仍没有来。他便真的空落起来,闷闷吃过饭,坐到织机边,有些出神。看到娘进来,才忙开始织起来。他娘又给他喂了一颗蜜弹弹,他含在嘴里,发觉那香甜似乎散淡了许多。
一连许多天,莫甘都没来。那些蜜弹弹也全都吃完了,他也便渐渐丢下了此事。有天,他正在蚕室里喂桑叶,门边忽然传来低唤声“宠儿……”,扭头一看,莫甘从门边探进半张脸,笑望着他。他先愣了一下,随即竟忍不住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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