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总是输给莫裤子。
裘镇比莫裤子大三岁,孩童时,三岁能高出一个头。别家孩童都怕他,唯有莫裤子,反倒时时招惹他,见了他便唤他“大滚球”,还编出些溜口话笑他,“大滚球,娘见愁,一脚踢进粪里头”。他若是捏住莫裤子那细颈子,眨眼便能将他捏死,莫裤子根本休想挣开。可莫裤子既像泥鳅,又像兔,他从来抓不住。
这还在其次,比强、比富、比好,他都不惧。他最恨的,是莫裤子那万事不吝的赖气。他们一年难得见几回,只在乡里豪富家宴上能碰到一处。每回去,裘镇他娘自然让他穿最好的衣裳,他也自然时时强过所有孩童。莫裤子却偏要和他比,而且不比好,只比不好。
有回,他父亲带他去游丸子家赴宴,他穿了一身销金锦缎小衣裳,浑身金闪闪,走在太阳地里,远远就能耀晕人的眼。莫裤子只穿了件织银线的蜀锦,却偏要和他比。游丸子和其他孩童都围在一边看。他大声笑起来:“一两金子十两银,你那件衣裳,只好拿去擦屎。”
“那咱们就比一比,你敢不敢?”
“有啥不敢?”
“谁要不敢,谁就吃屎。”
“好!”
“你等着!”
莫裤子飞快跑出了院门,他以为是逃走了,忙大声骂起来:“擦屎布,你别逃!”可不一时,莫裤子又跑了回来,手里抓着根树枝,枝子上沾了些人屎,他摇着那屎枝子说:“咱们就往自己衣服上抹,谁抹得多,谁赢!”说着,莫裤子就往自己衣襟上一抹,新新的衣裳顿时沾了一道屎。他看到,恶心得直咧嘴。莫裤子把那屎枝朝他伸过来:“该你!”他赶忙避开,吓得转身就跑。莫裤子在后面一路追着笑叫:“大球子,滚沟子,滚回你娘屎肚子!”
每回见到,莫裤子总能想出更臭、更烂的主意,裘镇哪里赢得过?因而只能把莫裤子当作一摊臭屎,恨恨避开。
长大后,他们更难得相见,没想到,有回竟在宁陵一家赌坊撞见了。他家离襄邑更近些,因而常年在那边几家赌坊里耍。他进了赌坊,寻常赌棍全都不敢跟他赌,只有几个富家子弟还能陪他耍几局,他赌得没兴致,才转到宁陵这边。他一进那赌坊,便见中间那张大赌桌边围满了人。有个人盘腿坐在桌上,面前摊开一张图谱,旁边一只陶碗,正在吆五喝六地掷骰子,是莫裤子,和几个人在赌“猪窝”,那图谱上绘有各色名目,与骰子彩数一一对应,掷完后对照谱子计算输赢。
裘镇一见莫裤子那狂赖样儿,心里顿时腾起火,从随从提的木箱里抓出两锭五十两的银铤,过去推开桌边的人,将两锭银子啪地扣在桌上,高声说:“一局五十两,拿得出的来赌!”桌边那些赌棍哪里拿得出,纷纷抓走自己铜钱和散碎银子,一起退开了半步。莫裤子则仍安坐桌上,笑着说:“我来陪你。你先掷。”
“你爷我没那些闲肠肚耍这个,爷平生只爱捻钱。”捻钱是掷铜钱,正面为字,背面为幕,字赢幕输。
“成!仍是你先捻。”莫裤子从腿边一小堆铜钱里摸了三个,丢到裘镇面前。裘镇抓起来,双手合住,用力一摇,随即抛到桌上,两字一幕。莫裤子弯腰伸臂,抓过那三个铜钱,随手一丢,一字两幕。旁边的人全都哄叫起来。
裘镇大喜:“拿银子来!”
“再捻两把,一总算。”
裘镇便和他又丢了两回,两回皆赢。他再不肯让,催着要银子。莫裤子却把腿边那些铜钱推了过来,说:“这些你先收下,剩余的明天给你。”
“不成!眼下便要。”
“眼下没有。”
“你耍弄爷?”裘镇一挽袖子,便要去打。莫裤子却高声道:“慢着!咱们再赌一回,不赌钱,赌个新鲜的,输了,连将才这些钱,当场算清!你敢不敢赌?”
裘镇猜测他又要拿那些腌臜物来耍弄人,忙说:“屎、尿、鼻涕、呕秽一概不赌。”
“哈哈,不是那些下作物事,是个绝色美人。宁陵行院新来了个班首,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曲儿,名叫卓兰儿,你可听说了?”
“赌她什么?”
“咱们一起到她门首,她愿意先接哪个,哪个便算赢。哪怕只见一面、只坐一刻,也是赢。”
裘镇前两天便听说汴京有个名妓来到宁陵,将全县的妓女都比了下去,今天来,也正想去会一会,忙问:“赌多少银子?”
“这等佳人,赌少了作践风月,咱们就赌个大的,先定张契,各家拿出十年的田租。”
“两县人都知道你家的田已被你赌去大半,你拿剩余那点田跟我家上百顷来赌?”
“那我退一步,我拿剩余全部田产跟你家一半地租来赌,田产对田租,敢不敢?不敢便算了,我另寻其他有钱又有胆的赌去。”
裘镇知道他在激自己,但一想莫裤子身上已经没有钱,哪怕急寻些来,也有限。自己今天特地带了三百两银子,便是去汴京会头等名妓,也宽绰有余。再想到历年受莫裤子的那些辱,便是赌上自家十年全部田租,也该讨回这口积年恶气。于是他高声道:“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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