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便带了妻儿前去赴任,汴京到福建路途虽然遥远,但有官府所给仓券,一路都有驿馆接送,食住无忧,沿途又尽是美景富庶之地,心怀与之前跟随那通判游宦全然不同。他不住感叹,此不易之生,终得改易。
到了任所,他先去县里拜过各位上司,这些礼数他早已通习。休整两日,将妻儿暂安顿在官舍中,他便立即去了天受银场。那银场在城外山中,旧监带了几个吏人前来迎接。交割时,他格外当心,不敢轻信那些吏人,一笔一笔都亲自验对。虽然确定无误,仍又复检一道,这才签字画押。
矿场事务不算繁难,只须照定额督紧矿工,验明成品,称准斤两,锁好库藏,定期交付押运。他却一丝都不敢大意,样样亲自过目。因而未出什么纰漏。
他知道这银场大有银钱称手之隙,不过他决不动念去贪。他只瞅准了那几个吏人。从头一天起,在那几个吏人面前,他便始终冷沉着脸,不让他们看破自己心思,更让他们胆寒生畏。果然,那些吏人先小心试探,拿酒食来引他。他当吃则吃,却并不改冷脸;接着,那些人又送些文房器皿,他照旧不动声色收下;后来,那些人便渐渐送他些金银重物,他只微微谢辞两句。那些人渐渐放心,开始按月送他钱财,他问缘由,那些人说是大家一起孝敬长官,他便微微笑一笑,假意推辞一番才收下。起先是三五贯,渐渐涨到十贯、二十贯。他只笑纳,仍旧并不多话。
他跟随那通判多年,知道这些经年老吏,个个手段高强、贪盗官财,轻易不会露出破绽。他只严守账目,一毫都不许有差,其他则只装作不见。那些人乐得自在,他收钱也收得干净,不须与那些污滑之辈混缠。
有了钱,他便不时去县里宴请那几位上司。升进之途,全在考课。他离京时领了一份历子,来这里交给了知县。这历子是政绩评定册,任满后,由知县填写政绩功过,上交吏部勘验,共有四十一分。升黜便由这分数来定。
他着力团拢知县、县丞和主簿,三年任满后,不但囊中富余数百贯钱,更得了个优评,官升一阶,赴广州转任税监。广州是蕃商云集之地,税监一职,更是各国宝货必经之口。他到了之后,仍旧照那法子,严守住税簿账目,不出一丝差错。同时,不动声色,让吏人们自行上贡。手中宽裕,他与长官也越加亲厚。
这回任满时,积得余财上千贯。接着辗转三次,最终升任拱州襄邑县丞。
到了襄邑,欧不易发觉那肥知县与自己竟是同流,极擅控驭下属及吏人。但那肥子有一样不及他,于账目上极粗疏。他便面上滚热奉承,心里只冷冷旁观。他这县丞一职,仅次知县,经办实务更多。那些吏人舞弊吞钱,给知县上贡一份,也得给他一份。有肥头在上面担着,他收得越发自在。
如他所料,肥知县任满时,账目亏空数百贯,竟使出盗粮赔补之计,逼得那县尉将一个无关之人刑讯打死。这些都与他无干,他仍旧不动声色,冷眼瞧着。其中一件怪事倒是让他有些好奇,肥知县命人盗运了数百石粮后,那粮仓竟然接着又被盗数百石。
欧不易猜想,定是县里那长吏蒋典史做下的。盗粮之计便是这滑吏所出,他恐怕是借知县之蠢,勾结仓子,二度偷盗。即便败露,也可将罪责推给肥知县。
于是,欧不易唤来蒋典史,假意问那二次被盗之事。蒋典史果然微微一慌,但旋即恢复笑脸,张嘴正要编谎,他立即打断:“知县虽不知情,我却已经猜出,只是在想如何善后。你下去吧。”那滑吏讪讪告辞。两天后,送来了一只酒坛,他开封一看,里头是一百两银铤。
去年开春,肥知县离去,新知县到任。那新知县年纪不到三十,进士及第,意态英发。欧不易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心里一阵酸涩。他瞧这新知县年纪虽轻,人却并不浅露。知县身边那个姓莫的幕客更非凡庸,一双眼极飘忽锐利。欧不易更不愿轻动,加意小心,冷眼细观。
他没料到,就在那时,有个人忽然来访,三十来岁,一个精瘦男子,是邻县宁陵知县的贴身干办,名叫朱闪。那干办拿出二百两银铤,说是受知县之命,请他做一件事,许诺他往后仕进之途,一力提携。他忙问是何事,那干办说:“王豪桃花宴上,除掉姓莫的。”
他听了大惊,险些笑出来。但瞧那干办神色极为沉肃,旋即想起,宁陵知县是应举出身,在朝中广有亲旧,自己并非应举出身,这县丞一职,已是到顶。自己已经年过五十,若无势要帮扶,恐怕终难升至知县,更莫说再向上走。当年弃考之憾,恐怕终生无望得偿。思虑了一夜,第二天,那干办来问回话,他略一犹豫,点头应允。
当然,他绝不会自家去办这事,苦思一阵,想到了主簿吴鹦鹉。此人性情有些孤零,这等人最好诱骗。于是,他拿了一百两银子,编造了一篇谎话,说服吴鹦鹉替他去安排此事。
桃花宴后,那个姓莫的果然消失不见,只是不知是被杀死,抑或逃走。宁陵知县也没再差人来问。他也便暂放下了此事。谁知过了几个月,他探听到那新知县竟暗地里差人找寻郑厨子,又听说郑厨子恰巧回来了。他顿时慌起来,忙差人抢先去寻,又催吴鹦鹉也一起去找。几下里到处慌寻了一场,都不见郑厨子踪影。好在新知县也没有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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