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浑家说了一声,转身要出去。可才打开门,一眼瞅见门槛外落了一根细枝子,上头还有几片灰绿的叶子。虽然那叶形瞧着似是桂树叶,李洞庭却一眼瞧出,那是橘树叶。他惊了一下,忙捡起来细看,果然是橘叶,擦去叶面上尘土,露出深绿色来。根子处鲜白,树皮里层隐隐透着一圈绿,是新从树上折下的。他忙回身唤出浑家,问她昨天是不是去墓田了,浑家也一脸愕然。他纳闷半晌,想不明白,便将那枝子供到母亲灵前,这才疑疑惑惑离开。
出了巷子,走到大街上,他瞧见一个身穿黑色吏服的人坐在街角一家面馆里吃面。李洞庭认得,那人也是个承符,不过是开封府吏人,比他要尊贵许多。他忙走过去,赔些笑脸,小心拜问:“王兄,又来投递公文?”那人抬眼见是他,只“嗯”了一声,仍旧埋头捞面吃,一边嘘溜一边说:“赶了一夜路,马腿都要折了。对了,正月十五京城有桩凶案,你听说没有?”
“哦?没有。”
“那个三槐王家的王豪,究竟归你们应天府,还是归拱州?”
“王豪?他在两州都有田产。京城那凶案与他有干连?”
“他那儿子被烧死在虹桥上。”
“啊?!”
李洞庭又惊又怕,忙敷衍两句,赶紧告辞离开。他不知王小槐之死是否与自己有关,慌慌走到府院佥厅,这里是吏人管辖议事之所。他想进去向那个孔目官回禀此事,可临要进大门,忽想到,此事若真与我有关,与那赵孔目干连恐怕更深,自然不愿旁人提及此事。他犹豫一阵,终还是不敢进去,扭头一瞧,见府衙前围了许多人,不知何事。
他便走向那人群,凑近探头去瞧,一眼瞅见地上一团焦黑物事,竟是一具死尸,烧得焦烂。一个仵作弯着腰,正在查验那尸首。旁边则站着一个官员在监看,是府里的司理参军。另有几个衙吏守在尸首四旁,拦住围观的人。李洞庭大为纳闷,这尸首是被烧死在府衙前?未免太过大胆了。
旁边有两个街道司粪夫,正在向司理参军讲说此事,他忙凑过去听。那两人说,那时天才微亮,他们两个驱着粪车,正在沿街收粪,经过这里时,见地上一团黑物。凑近细瞧,才看清是一具焦尸。司理参军问他们,当时附近有没有其他人?其中一个说没有,另一个说似乎有个人影穿进斜对面那巷子里了,天暗,没瞧清……
李洞庭听着,忽然想起将才开封府那承符说,王小槐也是被烧死,他心里一颤,却不敢细想,忙又望向地上那具焦尸,那尸首面目已经糊烂,全辨不出容貌。李洞庭心里发慌,不敢久留,正要转身,却一眼瞥见离那尸首双脚几尺远的地上,有一小根树枝,枝子上残留两片枯叶,竟也是橘树枝子!李洞庭惊得头皮一阵猛跳。
幸而那枝子不起眼,那里又站了许多围看的人,谁都不曾留意。李洞庭忙绕到那边,挤过人群,站到了最里头。那枝子离他脚尖约有半尺,他急急思忖了半晌,却不敢迈出那半步,更不敢弯腰去捡。正在慌急,身后有人忽然挤了他一下,正好将他往前撞了半尺,他忙用右脚踩住那枝子。前头看守的一个衙吏朝这边喊道:“莫乱挤!”李洞庭忙趁势将脚底那枝子一蹭,身子跟着往后一退,右脚死死踩着那枝子,丝毫不敢松开,拖着右脚,转身挤出了人群。左右一瞅,人都伸脖踮脚在望里头的焦尸,并没人留意他。他忙弯下腰,装作提鞋,顺势将那枝子抓在手中、掩在身侧,急急离开了那里。
穿进斜对面那条巷子,见前后无人,他才低头细看那根枝子,根子同样鲜白,也是新折的。李洞庭惊站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忙匆匆往西郊赶去。
疾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城外一片田头,远远便瞧见了那棵橘树。树身虽有些细瘦,叶子却未落多少,于满眼灰土枯草间,仍极醒目。树下一座土包,是他母亲的坟。
李洞庭快步走到那田头。这片田只有二十来亩,是从一个村户那里买来做墓田的。他虽只是个承符,下到乡里,却是府里公人,人人都畏忌。这块田他只用了一半的价,便买到了手。那棵橘树是几年前托人从洞庭湖捎来的树苗,没想到竟栽活了,每年还能结二三十颗橘子。那些橘子虽吃不得,却也极稀罕。邻近村人不敢碰,孩童们知道味苦,也不来偷摘。李洞庭便摘了,用絮裹着,储藏在地窖里,一个个取出来供祭给娘。
他怀着惊疑,走到那棵橘树跟前,一眼瞧见坟边丢着柄小斧头,他吓得一颤,小心凑近橘树。树根处入冬时裹了一圈草席,草席上头树干被砍出了一道深槽子。再抬头寻视那些树枝,一根粗枝上果然有一处新疤。他将手里那根枝子对过去,比照断痕,严丝合缝,正是从这里折下来的。李洞庭顿时惊住,身子一阵阵打战,忽然想起一人,难道是王豪的管家老孙?
李洞庭险些哭出来:老孙,我只是奉命去劝你,又不曾说什么歹话。你家小主人死了,与我有何相干?更与我娘何干?
去年年底,府里的赵孔目将李洞庭唤去,吩咐了一桩差事:“知州听闻三槐王家那个王小槐聪颖异常,号为神童,又能诵读数百卷《道藏》,欲将他荐举给朝廷。只是,那王小槐顽劣异常,得好生劝说一番,否则,到了圣上面前,乱说些歹话,触怒了圣颜,好事反成了灾祸。你去好生劝说劝说,若劝说得好,便升你做个前行。另外,此事莫要出去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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