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有个中年锦服男子忽然登门,是本县一个富户,关起门和王盆商议一桩事,说他想买王小槐家那宅院和院后那片田地,他寻过王小槐,那孩童却坚意不卖。中年男子留意到王盆时常在王小槐左右,因此来拜托王盆说服王小槐,若能成,酬谢五十两银子。王盆一听这酬银数字,顿时满口应承。五十两银,能买几十亩地呢。
中年锦服男子走后,他立即寻见王小槐,探他的口气。王小槐一听,顿时骂起来:“这些人尽是癞狗子,一个个想来骗我。老狗子,你去给我寻些羊粪球子,他们若再来,让他们吃粪球子!”
王盆一听,再不敢言语。默默思忖了两天,忽然生出一个主意,盘算好后,便去小心诱哄王小槐——
“小叔父,侄儿今年越发呆钝,唤您小叔父时,舌头常常绕不过来。万一唤错了,岂不是大不孝?您唤我老侄儿,也是啰唆。不如咱们叔侄将这称呼改简便些?”
“改啥?”
“我唤您父亲,您唤我儿,岂不了当?”
“也成。”
“不过……其中仍有些不妥……”
“又哪里不妥了?”
“子曰:必也正名乎!”
“这我三岁就背会了——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王小槐一口气飞速背完,随即问,“老狗子,究竟哪里不妥?”
“父亲果然灵性天成,慧识超群,儿的意思正在孔圣人这段话里。你我虽父子相称,却有其名而无其实,旁人听见,必定会生疑。”
“谁敢多嘴,小祖赏他爆栗子!”
“父亲这栗子金贵,世上人无数,哪里赏得完?不若因其名而成其实。”
“要吃屎老狗子你自吃去。”
“儿子说的不是屎,是实。父亲现今并无子嗣,不若将儿过继过来——”
“啥呱唧呱唧的?”
“是过继。父亲正式认继我为您的儿。”
“那你就呱唧过来呗,这也要啰唣。”
“过继得有中人为证,还得去官府改定户籍。”
“谁耐烦这些?儿子,走,跟我赏栗子去,今天该赏谁了?”
王盆见王小槐并不介意过继一事,心中暗喜。只须自己写好过继文书,请个中人,答应些谢资,再使些钱,去县里疏通停当,而后哄骗王小槐去那里,画了押,改了籍,自己便成了他继子,卖屋卖田的事,便好下手。即便卖不成,其他利处也数不清。
他踌躇满志开始谋划,先费了许多软话,几乎跪烂了膝盖,才说通了妻子拿出些钱来,而后便去物色中人。中人还没寻到,王小槐却告诉他:“我不呱唧你了,我要呱唧王盥。你也是个癞狗子,不过是想贪我家的肉。王盥是头呆羊,比你乖许多。”
王盆一听,如同一桶元宵汤水劈头泼下,烫极又冷极,惊了片刻,竟忍不住扑通跪倒在这个和自己孙儿一般大的孩童面前,哭着哀求起来。王小槐却掏出银弹弓,扣上一颗栗子,叫他立刻滚。他才要哀唤“父亲”,胸口已挨了一弹。他忍着痛,又要哭告,脖颈又中了一弹,又痛又咳,再说不出话。王小槐却已经高声唤着“王盥”,跑出去了。
当年那场大辱大恨重又翻腾起来,王盆只余一个念头:我得不着,你也休想!咬牙切齿想了几天,去县里买了些硝、硫黄和木炭,拿到王小槐家,说又寻到一样好物事,教王小槐将那三种火药粉混起来,点烟火耍。王小槐果然十分欢喜,忽而用纸包,忽而灌到竹管中,耍得兴起。
王盆则悄悄回去,等着王小槐家起火。然而,等了许多日,王小槐都安然无恙,并来寻见王盆,说那些火药粉都用尽了,让王盆再给他些。王盆虽然疼惜钱,但恨比钱更重,便又去买了一大袋子送给王小槐。
一直到正月,王小槐仍无事。王盆恨得夜夜磨牙,却再想不出其他报仇的法子。谁知一个消息传来:王小槐去汴京看元宵灯会,轿子竟自行燃起来,王小槐也被活活烧死。
王盆盼了许久,可真的盼来,解恨之余,心里暗暗有些慌怕起来:莫非是我送的那些火药造的这祸?接着,王小槐夜半还魂,一连几天,王盆院子里撒落许多栗子……
后来,他去见相绝陆青,陆青审视他良久,目光似嘲似怜,徐徐道:“尔形尔气,需卦之象。所盼屡空,所愿常缺。其意难足,其志难伸。转憾为怨,似骄实怯。曲身扭形,盘曲成蔓……”他听着,这字字句句,似乎将他心迹描画出来了一般,不由得后背汗湿。最后,陆青教他清明晌午到汴京东水门那轿子边说一句话,那话乍听毫无来由,但默读几遍,不由得回想起儿时,一时间,竟令他极伤怀:
“同为骨血亲,缘何分高低?”
第四章 讼
夫使川为渊者,讼之过也。天下之难,未有不起于争,今又欲以争济之,是使相激为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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