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勾押回去后,心中始终有些不安稳。一直等到除夕,都不见老孙来,只得回乡里家中过节。老孙并不知他乡里住处,住过初五,他忍不得,便带了小妾和四岁的幼子,赶回了应天府别宅。直到正月初十,老孙才寻上了门。他开门一瞧老孙那神情,心顿时沉下来。招手唤老孙进来,关上院门,没心请他进房,只在院里站着。
老孙苦着脸说:“王勾押,我家小相公答应了那荐举的事。”
“哦?”他一愣。
“不过……他答应的是拱州知州。”
“拱州知州?”他声量不由得陡然一高。
“嗯。拱州知州也命人来说过此事。小相公说自己是拱州人,便该选拱州。老朽也拗他不过。不过,他总算是答应了这事。王勾押,您许的我儿那实据……”
“我许的是得受应天府荐举!”他心里顿时火起。
“可……”
“可什么?!”他极难得如此高声怒嚷,惊得房里小妾和幼子都掀帘出来瞧,幼子更跑过来抱住他的腿,连声唤“爹”。他抱起儿子,略平了平气,冷着脸说:“你走吧,这事就此了结。”
“王勾押,求求您……”
“莫要再说了,我是哄你的,并没有什么实据。”
老孙立在那里,微驼背,眼里看着便要涌出泪来。他不愿多瞧,腾出一只手打开院门,冷声道:“你走吧。”
老孙嘴唇微抖了几下,总算没再开口,垂着头走了出去,脚步似乎有些发虚。他看着那老瘦背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忙关上了门,不愿再瞧。
老孙走后很久,沮丧略消后,他才想起忘了讨回那白绢约书,本要去追,再一想,上头只写了“真凶实据”四字,虚语含糊,老孙拿去也做不得什么,因此便没有去讨要。却没想到,那白绢竟留下这等隐患。
昨天夜里,他才睡下不久,忽听到院里“咚”的一声,似有东西落下。他睁眼听了半晌,再无动静,便又翻身睡去。今天清早起来,洗漱过,要出门时,一眼瞧见院子地上有团物事,他忙过去捡起来一瞧,是一张白绢帕子,裹了块石子,帕子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红字,似是用血写成,他忙展开一看:一半白绢在斧头,有约不守鬼复仇。
他反复看了几遍,全不明白其中意思,不知是何人促狭捉弄,心里有些犯忌,便重新将石子裹起,出了院门,用力抛到了隔壁房后。
到了佥厅,他批勘完那几份税簿,才想起早晨因那血帕子,连饭都忘了吃,便出门去吃饭。才出厅院大门,推司的一个推级走了过来,见到他,忙唤道:“王哥,你文墨好,最善辨认字体,帮我瞧瞧这上头是些什么字。”说着递给他一条白绢。他接过来一看,那白绢一尺长、两寸宽,瞧着是从一方绢上剪下来的一条,剪得有些歪斜,靠左边有一行字迹,不过字的大半被剪了去,只留下一些残缺笔画,他仔细认了一阵,认出半个“田”、一个“勺”、一个“鬼”。
看到那“田”字,他心里暗惊,忙顺着一瞧,才猛然发觉:这是他给老孙写的那约书!“田”是老孙之名,“勺”是“约”字右半,“鬼”是“槐”字右半。那推级见他神色有异,忙问:“你瞧出啥来了?”
他忙掩住惊慌,勉强笑着说:“瞧出个鬼字,似是阴符?你从哪里得来的?”
“衙前那具焦尸,不知被何人烧死在那里,手心里攥着这团白绢,竟没被烧掉。”
他听了,越发惊怕,忙将卷条塞还给推级:“死人祟物,莫让我碰!”随即转身走开,心里却急闪过清早那张血字帕子,上头写着“有约不守”四字,自然是老孙记了那仇,前来报复。他将那约书剪了一条,烧死那人,将这条约书塞在焦尸手里嫁祸我?那血字帕上“一半约书在斧头”又是何意?
他正慌慌急想,却见推司那个院虞候陈豹子快步走过,他猛然想到这陈豹子腰间惯常别一柄小斧,难道斧头指的他?可将才陈豹子走过去时,腰间并不见那小斧,那神色瞧着也有些慌紧。他心中惶惑,不由得跟了上去。
陈豹子一路似乎在找寻什么人,寻了一圈,竟出城往西郊快步走去。王勾押身子有些胖重,已追得气喘冒汗,跟到城外再追不动,而且城郊路上人少,极易被发觉,他只得停下来,走到路边一个茶棚下,要了碗茶,坐着歇息。歇了一阵,却远远望见陈豹子又快步走了回来,他忙装作溲溺,钻到荒草丛里一棵大柳树后,偷眼窥望。陈豹子走近些后,忽然在一片草滩边停住脚,从腰间取出一件东西,似乎在拆解什么,随后用力一丢,又将那东西别回腰间。
他眼都不敢眨,一直盯着,陈豹子走到这边时,他一眼认出来,那腰间别的正是那柄小斧。他等陈豹子走过去后,才回到路上,快步走到那片草滩,弯腰寻了一阵,果然发现了一条拧卷的白绢,他忙捡起来展开一瞧,正是那大半张约书!
他喜得险些哭出来,忙要用力将那白绢扯烂,可双手颤抖,哪里扯得破?只得卷成团揣在怀里,往城里赶去。走到城墙内,见墙角有堆乞丐烧剩的炭火,仍冒着烟,他忙过去,取出那绢团,吹出些火焰,点燃了白绢,看着烧尽了,这才转身离开。再没有气力回佥厅,便赶回到家里,趴到床上,像病了一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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