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瞅着那妇人搬桌子。那妇人年纪三十岁上下,面容素洁,穿了一件半旧的浅青素锦长袄,浑身透出一股幽幽静静的雅气。刘呵呵从没见过这等贵家妇人,像是有回在乡里大户家做活儿,看到中堂墙上挂的仙姑画儿一般,立时觉着自己穷烂不堪,便是通身洗三道也还嫌脏。而那张桌,漆了枣红漆,边沿密密雕着花枝,亮滑滑、重沉沉的。刘呵呵虽不懂,却也知道是件极值价的上好木器。那妇人身形纤弱,哪里有多少气力。妇人用那双瘦纤细白的手把着桌腿,左扳右挪,桌子却一动不动。刘呵呵瞧着不忍心,忙几步赶过去,一把抓住桌沿。那妇人吃了一惊,抬头望了刘呵呵一眼,顿时变了色,忙缩手回身,躲到一边,低下眼,又羞又慌,又怯又恼。
刘呵呵也随即想起,曾听人说过,大户人家的妇人有诸般礼数,头一条便是决不见外间男子,一眼都不成。这妇人是京城三槐王家的,礼数自然比乡里大户严得多。刚才她瞅了我一眼,莫要因这一眼惹出祸事来。刘呵呵顿时有些慌,不知该帮还是该走开。他忙向院里望去,里头静悄悄没一丝声息,自然没有旁人。而两边王家的其他人,都各顾各吃力搬抬,并没有人朝这边望一眼。他又偷偷望了一眼那妇人,妇人仍垂着眼,十分羞惧。不过,刘呵呵发觉,那神色间并没有厌恶。
这些年来,刘呵呵从其他妇人眼中见得最多的是厌恶,像是瞧他一眼,便要污了身子一般。刘呵呵心里一阵感激,再瞧那妇人孤弱弱站在寒风里,身子微微有些抖,他胸中一热,不再顾忌,一使力,将那张桌子搬了起来。转过身,又瞧了那妇人一眼,妇人仍旧那般垂着眼,并没有喝止。他便不再多想,搬着桌子大步进院,放到小堂屋中间,而后一趟一趟将驴车上其他器具全都快步搬进房里,大致安放好,这才出来。自始至终,妇人都立在那墙边,眼睛一直垂着,身子一直抖着。刘呵呵不敢多瞧,忙转身走了。
这之后,刘呵呵每天装作无事,总要绕到那条巷子里去瞧一眼,那院门却始终紧闭着,再没见过那妇人。他已年过三十,孤旷已久,但凡想起妇人,心头总是喷火,甚而见到母牛母羊,都难把持。可念及那妇人时,却极不同。那火被浇熄了一般,只剩一个心念,再多瞧她一眼,像是旱灾时,和乡人一起跪在睢水边,渴念睢水娘娘降临一般。
见不着那妇人,刘呵呵的心像是被根麻绳拽扯在半空里一般。他原本不知道“净”是个什么物事,如今却每日都将自己洗刷穿戴得齐齐整整,无事便往那妇人左右亲族门前转寻,见谁家需要人手,忙上前出力,提水、砍柴、搬重物,乐呵呵帮个不住。那些人于这乡里杂务上百般不通,见他这么用心,都极欢喜。零碎言谈间,他渐渐理清了这上百家亲亲戚戚的脉络,也知道了那妇人是宰相王旦这一支的重孙女,亲族都唤她阿婂。前些年阿婂嫁了个军校,那军校却死在西夏战场上。阿婂立志守节,婆家却容不得,父母又已过世,她只得回来依靠兄弟。好在那时合族共爨,虽家计艰窘,却也不少她一口饭食,便收留了她。搬来这里,也给她独分了那院小房舍和五十亩地,以全其节。
刘呵呵听了,心头不知是何等滋味,既感佩阿婂志气,又疼惜她孤寡,最要紧是,发觉自己那说不得的心念连一道缝都没有。这之前,再伤再痛的事,他都能呵呵笑着对付过去,听说了阿婂守节后,他再笑不出来。一个人闷头回去,不吃不喝,躺了两天,饿得肚皮里咕隆隆响。听到这响声,他不由得又呵呵笑起来:阿婂是仙姑一般的人儿,你莫非还想沾挂沾挂?她便是将那院门大大开着,有你半分站脚的地儿?
想明白后,他不再白烦白忧,仍旧呵呵笑着去帮王家的人,只盼着能多听些阿婂的事,若能偶尔瞧见阿婂一眼,那更是老天大颁赏。只可惜,王家人难得提及阿婂,阿婂的院门也始终紧闭。亲族中的姐妹妯娌去敲门,她才应门,开门也躲在门扇后。两三个月,刘呵呵只斜瞅过那小院一次,里头干干净净,却透出一股空寂寂的寒气。
王家都是贵人,不肯沾农活儿,快开春时,各家的地都开始招佃。刘呵呵那时已和众人熟络,那些人头一个想到他。刘呵呵却存了一个念,有意左推右推,直到阿婂的弟弟寻见他,说他和他姐姐的地都佃给刘呵呵,总共近二百亩。这么多地,刘呵呵一个人哪里应付得了?他却一口答应,忙去寻了几个相识的无地穷汉,将多的地转佃了出去,自己并不多要一毫。
务农这么多年,从来只有苦累,耕种阿婂那些地时,他却觉着异常欢喜轻快,那些地似乎也通了他的心意,长得格外好。到夏秋收成时,原本佃约是五五分成,他却只留了三四成,多的都拿竹筐盛得满满的,挑往阿婂家。来交割的,是阿婂的弟弟,阿婂弟弟其实不懂农事,胡乱跟他算了账,便让他将粮筐搁在那院门前。刘呵呵原本满怀渴盼,被迎头泼了一桶冰水,却不好说什么,也只能呵呵干笑着回去了。
好在来之前,他见田边一丛驴儿草开出黄耀耀的小花,心里一动,便摘了两朵,分别插在粮筐边。那两筐粮食搬进院里,阿婂想必会瞧见那两朵花。
此后,不论送豆送麦、送菜送麻,刘呵呵总要摘朵花插在筐边袋口。怕被阿婂弟弟看破,他特地连枝带叶,倒斜着插,像是无意间钩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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