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主意虽定了,此事却不好强制亲族。王铁尺和王佛手都有些畏难,王驭便自告奋勇,挨家去说。他在亲族中最得人缘,且深知各人脾性,进门前,先想好说辞,给每家一个着落。虽难易不同,但最终还是让所有亲族都答应赴社。连独住在村东北大土丘后、常年与亲族疏隔的王盥,都被他说服。
本村那些乡民,王驭也前去解释了一番。那些乡民淳朴喜客,一直有相邀之心,只是不好开口,听他一说,皆欢喜非常。
那年立春后第五个戊日,正是春社日。天气晴好,青草初萌。各家果然携酒带肉,一起聚到打麦场上。社是土神,稷是谷神,皆属阴,祭坛设在麦场正南面。其余三边已经各摆列了一排木桌,乡人们将各家的菜蔬酒肉都堆在上头。原先主祭的是村中耆户长,那时王豪已被任命为保正,那耆户长便请王豪来主祭。王豪忙笑着连声推辞,众人便随着那耆户长一同祭拜。
村社祭仪朴陋,那社坛只是一块大石头,前面一座土坯搭就的小神龛。一张石台上燃了一对高烛,敬献三碗春酒、蒸煮好的鸡豚糕饼。那耆户长秉香高声祷告:“天在上,土在下。祝神农,祈五谷。挽青苗,力稼穑。安室家,传子孙……”那祷词混杂雅俚,大半听不清楚,无非是祈福瑞、盼年丰、驱邪祟、灭虫蝗。乡人们却异常诚敬,全都跪在耆户长身后,跟着低声祷告叩拜。王家亲族这些年也全仰天赐吉岁,衣食才能得靠。因此都不敢轻忽,也齐齐跪下,跟着一同祈拜。
祭拜完后,旁边有两个壮年乡人一起擂动村鼓,另有一个年长乡人扯动老嗓,高声唱起村歌。乡人们全都起身,一起和着欢唱起来,有些村男村妇甚而挥臂甩腿,跟着歌鼓声舞了起来,打麦场上顿时一片欢腾。
王家亲族们常年自持身份,拘谨守礼,何曾见过这等欢浪无忌之态?全都避到一旁,个个面露惊嫌。王驭已先料到,忙笑驱族中那些孩童一起去唱跳。那些孩童先也都有些腼腆,王驭便先将几个胆大顽皮的推了过去。场上歌舞的村人见到,将他们笑拽过去,牵着一起舞跳起来。其他孩童受了鼓舞,也陆续凑了进去。那些亲族见自家孩童跳得欢畅,也渐渐露出些笑意,神色不再那般拘忌。
村中耆户长满斟了几碗村酒,笑请王豪和其他几个年长族人。王豪素性好酒,笑着端过碗,一同欢饮起来。边上其他村人也忙斟酒,纷纷去邀王家亲族,那些亲族不好推拒,接碗相谢。饮过之后,各自取过自家带来的酒肉,款让乡人。一来二去,彼此渐渐欢洽起来。
酒酣之余,王家亲族中不少男子也忘了避忌,走到场子中间,和乡人们一起欢跳高歌。往年社日,傍晚便陆续散了。那天直到天黑,众人犹不忍归,纷纷燃起火把,笑闹到深夜。
王驭看着这情景,大是欣慰。不过,他也明白,这不过是一时兴起,兴尽之后,族中这些人恐怕又得各归自家着落处。
果然,春社散后,亲族及乡人之间,只欢洽了几天。等心绪平复,便渐渐生出许多嫌隙。这家说那家社日拿去的是酸酒,损王家颜面;那家说这家舍不得肉,只带了些腌菜酱瓜去,惹乡人嘲笑;这家又嫌乡人酒浊菜劣,那家又说乡人无礼,敬酒竟不知年齿高低,乱了礼序……总之,几乎每家都能寻到一两处不满不快来。心宽的还好,心窄的,甚至为你笑了我一句、他瞅了我一眼,而引起口角。
王驭只能一一去开解,难免招致一些怨责,甚而说他如此卖力,是贪得族长之位。王驭一向不爱计较,只能笑着摇头叹息,这时才回想起当年读史曾读到,隋朝长孙平掌管大家族,曾言:“不痴不聋,未堪作大家翁。”唐朝时,张公艺做大族之长,高宗曾向他问治家之道,张公艺老泪纵横,连写了一百多个“忍”字。
不过,王驭也并不灰心。他早已深悉私心难去、公心难聚,更何况族中人心溃散多年,想要团拢回来,哪里有那般容易?他想了许久,想到一条:众亲族离心离德,是由于忘了根本。
亲族们口上都自称是三槐子孙,可心底里其实已经不信。有些是自惭沦落不敢信,一些是自恨无能不忍信,另一些则是自甘卑庸不肯信。而年少一代,则只将三槐往事当古话逸闻,至多羡叹一番,哪里会信?人若是连自家祖宗根脉都不信,心怎能凝到一处?
王驭想到一个主意:拜祖。
王家后代中,最有声誉的是二房宰相王旦之孙王巩,能诗善画,与苏东坡是至交好友。王巩在汴京东门外修造了王家宗祠,曾请苏东坡题写《三槐堂铭》。那宗祠中立有王旦神道碑,碑额上是仁宗皇帝亲书“全德元老之碑”,碑文则由欧阳修奉旨撰写。率领子弟去那宗祠祭拜,自然能想见祖宗荣耀。
王驭又去和王铁尺、王佛手商议,两人都赞这主意好。那时宗子王豪又出门远行,他们便自作主张,分头去说动亲族,清明一同赴汴京祭祖。可襄邑到汴京有二百多里地,路途不近,又费钱粮。王驭虽善于劝诱人,可落到钱财上,万句甘言,难敌一文小钱。大半亲族都不肯去,只有几家愿往。
王驭三人又商议,虽然总共只有十来人,却也不算少。这十来人去汴京祭过祖,回来必定要讲给众人听。听了的,必定有动心的。到来年,愿去的必定又会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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