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村子,他才敢吃那韭饼。一口咬下去,他不由得惊唤了一声,里头填满了韭黄,羊脂更是溢出来,流到下巴、前襟上。他历年吃过的韭饼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口畅足鲜肥。那一口,才让他真正尝到了何为富。
至于那块晶亮的物事,他从没见过,便小心揣在怀里。把韭饼送到外祖家,回去后,他拿出那块物事给娘看,娘也不认得。倒是他祖母在一旁惊叹说:“莫不是糖霜?武儿,你舔一舔,甜不甜?”他伸舌小心舔了舔,果然极甜,比他娘用麦芽熬的甜饴要甜百倍,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香气。他祖母又连声念叨:“我年轻时,去乡里一个一等户家帮工缫丝,那主家娘子赏过一块糖霜,尝了一回,甜了一辈子,至今都记得清清的呢。”他父亲也感叹说:“我见县里果子铺似乎有卖的,这一小块,怕得要三文钱。那王豪家若是散三十来块,便得百文钱了,啧啧……”他一听如此金贵,忙拿到祖母嘴边,让祖母舔。祖母舔过,又给娘和父亲。那块糖霜,一家四口轮着舔了许久才舔完。粘在他三根手指肚上的,他又舔了半晌,舔得净尽了,仍舍不得住口。
活到如今,那是他过得最甜的一个除夕。也是从那天起,他暗暗发狠,要拼力富起来。
这之前,干农活儿时,他时常嫌累怨苦。自那以后,他再不抱怨,每日勤力田事。尤其是听到一句农谚:“多虚不如少实,广种不如狭收。”他越发有了信心,将家里那十亩地务劳得极精细。
尤其是粪,寻常农田,耕作三五年,地力便尽。田多的人户能休耕轮作,他家哪里空得起。他听人说“用粪如用药”,便着力用心,在房舍旁造了一间粪屋,挖了个深池,用砖铺砌四壁和池底,又拌了石灰将缝隙填满补平,以防渗漏。池上搭起一个矮棚,遮蔽风雨,阻挡日头。凡扫除之土、柴草灰烬、糠粃落叶,全都积存在池里,用粪汁沤沃。每到播种,挖出粪土,筛细之后,和种子一起拌匀,而后才下种。苗长之后,又扬撒粪土,壅护苗根。
如此勤力精心之下,他家的田精熟肥美,地力常壮,每亩比别家至少多收五六斗。他这治田之能渐渐传开,远近那些有女儿的人家,都争着要将女儿嫁他,其中不止五等户,连三等、二等户都有。有个二等户不但不要聘资,更情愿陪嫁百亩奁田。
他却有些犯难,得了那百亩田,家计自然要轻省许多,能从五等户径直升到三等。可那富户家的女儿,来了自然受不得累、做不得活儿,自己在妻子、岳丈面前也难直起腰背。即便这些都忍下来,那富家女儿好吃好穿惯了的,若顿顿都要吃肉,牛肉一斤就得百文钱,羊肉七十文钱,便是猪肉也得二十来文钱。一天两斤猪肉,一个月至少得一贯钱,一年十来贯,两亩地便去了。若再加些鸡鱼果品,穿些绫罗绸缎,百亩地不消二十年,恐怕便荡尽了。
他算来算去,咬牙忍痛回绝了那些富户,让自己的娘细细打听,最后选了一个四等户的女儿。他家出的聘资,羊酒衣裳首饰现钱加起来约三十贯钱,将多年积蓄全部倾尽。不过女家陪嫁了五亩地,价值相当。而钱物是死的,田却能生谷生利。
那女儿果然没有选错,极勤劲强干,似乎从来不怕累,尤其善养蚕织丝。别家的妇人一年拼死只能织四十匹布帛,她却至少能织五十匹。一年到头,他家的缫车织机从没歇过。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勤耕,一个力织,每年除去田税粮帛和日用开支,都能剩出来几贯钱。只要凑够七八贯,他便去寻买一亩田地。苦了二十来年,置了一百多亩地,升到了三等户。
家境宽展后,每年除夕,他都让浑家蒸一大笼韭饼,韭黄要填足、羊脂要润透。另外,还必得花几十文钱,去县里买一斤糖霜,全家老小一起饱甜一回。
若是没有宦官杨戬那“括田令”,他照旧会这般年年勤力,一片片买田。盼着能让两个儿子将来就算析户,也各自至少能有百亩田,做个三等以上的门户。
他有个舅子在县里当差,“括田令”括到襄邑时,那个舅子忙先替他打探,头一轮,他家的田并没有差池,不在可括之限。可才安生了两年,县里又要再括一回,要上溯到十道以上田契。他家最早那块田,上溯到第十三道田主,似乎有些不妥。
他听了,顿时慌起来,正巧听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在寻买田地,他忙去见王豪,将那十三亩二角地卖给了王豪,由于急着脱祸,不敢咬价,一亩才卖了七贯钱。卖了两个月后,他那舅子才来报信说,他那块田已经无碍了。
那块田他家已经传了三代,仅他自己,也已经精耕细养了三十多年,是这整个乡里最好的一片田,一亩每年能收两石八斗粮,三年便至少八贯钱。他痛悔之极,恨不得将那舅子连肉带骨活吞下去。
那块田三面相邻的田都是他家的,每天去田里,他都要望一望那块田,越望心里越疼。王豪买到那田后,转手佃给了何六六。那个好哭穷丁极懒散,他是去年十一月佃下的这田,虽说那时田里的麦子庄大武收割已毕,但农家哪有闲时,该将田锄成垄行,或是种些油菜,或是预备春麦,下了种,掩上粪,等大雪压住,春来极易生长。何六六却将那田荒撂在那里,麦秆根茬也全都不顾,连烧烧荒、积些灰粪都不愿。庄大武瞧着,就如同自家孩儿舍给了旁人,却得不着吃穿,还被凌虐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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