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马良、郑五七、何六六、庄大武四人齐口都说,这烧牛祸事是王小槐做的。这是一桩命案,死了的,又是娄善的儿子。娄善是这村里仅次于王豪的一等富户,哪里肯轻饶王小槐?
他忙对郑五七、何六六说:“你们两个赶紧去唤娄员外来,我们三个在这里守着!”
后来,娄善赶来见到儿子尸体,自然失声大哭,冲到王小槐家闹了一场,却被王小槐抵赖过。娄善自然不肯罢休,到了正月里,王小槐竟被烧死在汴京。
其间,吴喜才一直惴惴等着,王小槐却或许是忘了,始终没来讨要那些赎田钱。王小槐这一死,他才终于放了心。然而,王小槐却闹起鬼祟来,半夜在吴喜才院子里丢了许多栗子。吴喜才一生最怕这些邪事,看着那满地幽亮的栗子,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去见相绝陆青,没料到陆青竟那般年轻,瞅着他,目光锐冷,眼里含着些厌弃之意。他心中有求,便装作不见。陆青沉声开口道:“你之相,为复卦。心劳神碌,忙算得失。颠来倒去,只为利奔。乍生欢喜,旋即成嗔。抬眼见灾,转身避祸……”他听着,心里隐隐有些自得。陆青又教他驱祟的法子,领了那句话,他如同得了辟邪符咒一般。只是,那句话他每念一回,便要胆寒一回:
“世间安有瞒天术?只是未到点破时。”
第七章 无妄
妄灾之大,莫大于妄诛于人,以阴居阳,体躁而动,迁怒肆暴,灾之甚者。
——张载《横渠易说》
那天,娄善几乎失了神志,挥着拐杖,边哭边骂,去寻王小槐拼命。
消息已传到三槐王家,他刚冲到王小槐家院门前,便被王如意、王佛手等一群王家人拦住。王豪已死,娄善再不怕王家任何一人,何况自己幼子又被王小槐害死。然而,急痛之下,他没有召集亲族来,只身一人被缠住,根本进不得那院子,手里的拐杖也被夺走。
正在闹嚷,王小槐出来了。娄善一眼看到,眼里快喷出血来,张开嘴要扑过去咬,却被王家两个壮年汉子死死拽住。王小槐笑嘻嘻地说:“老拐子,你别乱冤人,我下午一直在家里,一步都没离开,有这位窦主簿作证。”娄善这才看到,王小槐身边站着个头戴黑幞头、身穿青绸衫的中年男子。两年前他因一桩买田纷争,去邻县县衙里告官投讼状,似乎曾见过这人。
这人似乎也记得娄善,正色说道:“娄员外,我中午来的这里,一直在和王小官人议事,他的确一步都没离开过。”
娄善听了这话,越发火急,一口痰逆上来,顿时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已被人送回了家,躺倒在自家床上。睁眼看到老妻和两个儿子在床边哭个不住,想起幼子,怒火顿时腾起,他忙挣起身子,又要去拼命,却被妻儿苦苦拦住。痛怒交加,他又昏了过去。
一直躺了许多天,他才能下得了床。人却陡然间老了十多岁,须发原本只是半白,这时全都枯白了。
这个幼子是他年过四十才得的,因而无比疼爱。只是,这孩儿心性温善,遇事不善机变。娄善一直都有些担忧,这等软性子如何在这世上拼斗?娄善自己活了一辈子,便斗了一辈子。
头一条要和官府斗,自家几代辛苦挣的田产,决不能让官府抽尽脂血。官府以田产定户等,五百亩为出等户,八百亩为无比户,他家田地过千亩,该被列为无比高强户,一年仅田税至少得二百贯。朝廷运粮,民户又得缴“地里脚钱”,一石粮得多纳三斗七升,叫作“三七耗”,他家一年纳粮二百多石,脚钱就得七十四石。更有其他数不过来的杂税,加起来还得二三百贯。这些钱买成粮,一家几口能吃二十来年,过半辈子。
王安石变法前,上户还得去衙前充役,或催税,或守仓,或运粮,或迎送官员,各般赔费没有底止,常常一年之间便让一个上户之家破产变客户。王安石推行免役法,才废除了这些衙役,但三等以上得出免役钱。粮和钱各占田产十分之一,加起来又是四百多贯。
此外,还有“和籴”,朝廷向民户征买粮草,价钱却远低于市价;更有“和买”,朝廷先贷钱给民户,预买绢帛。官定税绢原本一匹十二两,和买却要十三两,两数不足,便勒令贴纳现钱,每两不下二百文。这些年,和买越发凶横,官不给钱而白取。
他一年收成,一多半要缴给朝廷,没有千贯,绝难得安。朝廷得了这些钱粮匹帛,却去养那些冗官冗兵,修造那些宫观园林,玩赏那些奢靡浮华。若仅止于此也便罢了,那些官吏饱足之后,百般生事,左一道诏令,右一条新法,处处为难勒困百姓。如同猫吃饱了鼠肉,闲来无聊,捉了鼠儿搓逗戏耍,鼠儿一旦逃躲,便是狠狠一爪,抓得鲜血淋淋,只能奄奄待毙。
他只有使尽计谋,逃避官府。他是村中保长,掌管税赋征收,极有余隙可钻可营。他将田产佃给穷户后,让那些穷户诡称是自家田地,下户税少,便能替他省去许多钱粮,这叫“诡名”。又买通寺院,或嘱托官亲,将田产寄附出去,品官、寺院都不纳税,他便又可逃过一大块税产,这叫“寄产”。此外,他又使钱买通县里官吏,左遮右掩,各般腾挪,将自己田产隐匿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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