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说你呆,你真是呆!不过人都说,若欲成得事,除非三分呆。你这呆气何止三分?你是个囫囫囵囵十足呆。这么吧,咱们做笔买卖,我就把你当块呆田,预买你三分收成。往后你得一石,我收三斗。十年八年,总能收回这一副棺椁钱。再多的,便算作利钱。你活一年,我便收一年。如何?”
“这……成。不过小人听得有句俗话——言语过耳忘,墨字百年新。小员外若真愿帮小人,就立个字据。”
莫裤子当真带着他,到街口一家相识的锦帛铺,请那店主作保,两人写定契书,一人收藏了一份。随即,莫裤子又去棺椁铺,出了八贯钱,替他买了一副棺椁,雇了辆太平车,去乡里水边找见他父母尸首。没有墓地,莫裤子将他父母尸首运到自家墓地,找了两个庄客,在那墓地边上寻了块空地,安埋好。
他们父子没有安身之地,莫裤子便让他们暂住到自己家中,供衣供食,并让家中雇的乳娘,帮着照料他的幼子。
过了几个月,大水果然退去,杜恩家的田地也露了出来。莫裤子又拿出二十多贯钱,替他将那几间被冲毁的草舍翻盖成瓦房,借了头牛和一些农具给他。
杜恩一向不愿输了志气,感念之余,始终极不自在。因而,他口上从不道谢,心里一直暗暗发誓,一定要加倍偿报莫裤子。由于憋了这股气,他耕作时,比以往越加卖力。一人一牛,原本只能耕二十亩地,他却硬生生独自将那三十多亩地全都耕了出来,每天累得骨头都要酸裂。好在幼子一直寄养在莫裤子家,不必分心照管。
那年除去赋税,他总共收了四十多石粮。他自家只留了十来石,剩余三十石全都挑到了莫裤子家。莫裤子笑着推辞:“咱们定好的,我收三分,这都有七八分了。”
“小员外一定收下。这三十石粮,只将将够棺椁钱和盖房钱。牛钱、农具钱、养孩儿的钱,都还缺着。”
莫裤子只得笑着接下,随即却替他谋到一桩好事。县里有许多学田,佃给人只收三分租,又没有田税,因此,人人都争这佃权。莫裤子和县衙的管事相熟,拿到一百多亩学田,他将这些田全都让给杜恩。杜恩从前哪里敢想这等生利好事?一听便连声推拒。莫裤子却强说了一番,那衙前管事在一旁更是笑骂起来,杜恩这才犹犹豫豫地画了押。莫裤子又四处寻佃客,替他将这些田转佃了出去,一年一亩能得二分租。连指头都不需动,一年便白得五十多石粮。
秋收后,杜恩瞧着那些佃客将粮一挑挑送上自家门,又惊又喜,更有些忐忑难安。他忙要将这些粮全都驮去给莫裤子,莫裤子却已先上门来,笑着说:“说定的,便不许乱改,往后我只收三分利。”
他忙说:“不成。牛钱十石粮,那些农具又是十石,小人儿子养在小员外家,一年还得十石。更莫说这些粮,全是小员外赏的福分,小人哪里敢独个儿吞下?”他强行将那五十多石粮全都搬去给了莫裤子,前债才算了结。这时儿子已经能走能跳,他顺便把儿子也接了回来,自家心里才终于宽适了些。
到了次年,他开始犹豫起来,不知是该照约好的三分给莫裤子,还是再多给些。犹豫再三,装了四成送了过去。莫裤子略微一算,见又多给了一成,顿时恼了起来,强逼着他将多的搬运回去。他想:这样说明白也好,时日还长,债已还清,往后便都是多的回报。
谁知莫裤子竟又替他揽来三百多亩学田的佃权,这样一来,只分三成似乎又嫌少了些。他心里又不自在起来,可推掉又舍不得,只得暗暗想,往后设法多回报。
这近五百亩学田转佃之利,一年将近二百石粮。杜恩父子两个一年吃用,二十石已足。他再不必亲自耕种,便将家中那三十多亩地全都佃了出去。秋后分成时,莫裤子仍坚执只收三成,杜恩便盈余了一百五十石,他存储了一些备荒粮,其余的卖成钱,寻买了一百多亩田,顿时升到了三等上户。
以力挣钱,越挣越寒;以钱生钱,越生越欢。自此以后,他家境越来越宽裕,三五年间,便由三等户升到一等户。花了三百贯钱,续娶了一房富家娇妻。房舍院落也新扩翻造了一番,大房大院,粉壁乌门,好不气派。乡人们再也不敢唤他名字,开始称他杜员外。
这时,莫裤子便令他越来越不自在。他一直在莫裤子面前自称小人,莫裤子也一直坦然受之。如今他也成了别人口中的员外,两人再见面,他虽照旧称莫裤子“小员外”,却再也不肯自称“小人”,可又不好改口称“我”,更不好如那等雅士们自称“在下”或“鄙人”,因而,言谈间极其别扭。
另外,每年收成,莫裤子仍分三成。如今杜恩一年至少收五百贯租子,三成便是一百五十贯,当年那等棺椁能买二百副。然而,他却只能照旧把钱装袋,让庄客推了个独轮车,自家骑头驴子,将利钱送去给莫裤子。
莫裤子见了,忙笑着说:“这利钱再收下去,似乎有些羞人了。咱们那约书该扯掉了。”杜恩却立即板起脸说:“既然约好,便得守住。若不然,无德无信,不成了小人?”说完之后,他悔恨万分,尤其“小人”二字,他已回避了两三年,这时脱口说出,如同重重自刺了一针。然而,他面上却丝毫不能流露。莫裤子见他说得坚重,只得笑着收下那三大袋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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