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官府二字,严漏秤越发怕起来,这事恐怕必得经官,如此一来,这事自然会传开,人人便知我与这妇人的情事,我这名声……
莫裤子竟看破了他的心意,忽然笑着说:“我倒能替严员外挡住这丑事,不过,这顶着凶罪风险,少说也得五百两银子。”
他听了,忙说:“莫兄弟,钱我给!”
“成。眼下你得赶紧走,等你走了我再去报官。不过走之前,你得立个字据。”
他忙去屋里寻笔墨纸砚,那妇人不识字,并没有备这些。莫裤子跟了进来,从妆台上寻见妇人画眉的一枚螺子黛,又找来一张包药的草纸,便让严漏秤拿那螺子黛蘸着水,在草纸上写下遮掩此事、偿银五百两的字据,随后让他赶紧离开。
严漏秤出去后,见妇人躺在地下,心里一酸,又要流泪,却只能忍痛快步离开,赶回了家里。
第二天,县里便传来消息,乡人们纷纷笑传一个茶肆妇人竟被桃核卡死。严漏秤听见,心里一阵阵痛,却不敢流露。只得偷偷备好银两,等莫裤子来取。然而,莫裤子一直未来,过了十几天,竟传来他的死讯。严漏秤虽然大松一口气,想起那妇人,心中却始终隐隐作痛。
过了几年,他才渐渐忘怀,重新做起严家家主、有德君子。直到去年,自感年老体衰,便将掌家之任交托给了长子,每日只静养天年。
王豪桃花宴又来相约,他想自己谨严约束了一生,总该松缓松缓,便答应去赴宴。原本极有兴头,去了却猛然见到莫裤子复活现身,他惊得几乎站不稳。莫裤子来给他敬酒,笑指着自己怀前说:“如今该称您严老员外了。老员外想必还记得当年那纸字据?”
他听了,老脸顿时涨红,忙低声说:“那年我备下银两,一直在等你。”
“当年三石粮,如今一石都不值,那个数也该涨涨了。”莫裤子笑着丢下这句,转身便去和其他人谈笑。
严漏秤惊在那里,银子哪怕多给五倍也不怕,但看莫裤子那神情,恐怕不会一次罢手。他不由得苦叹,自己临老了,一生声名竟要葬送在这浪荡人手里。他惊魂尚未定,莫裤子竟忽又死了,死在茅厕里。望着莫裤子尸首,严漏秤心里不住地感念阿弥陀佛。
他没有料到,一惊才了,一惊又起。王豪死后,他去吊唁,王小槐竟偷偷告诉他,莫裤子的尸首埋在界石底下,怀里揣着那张字据。
那界石一旦搬动,尸首和字据必定会被发觉,到那时,自己这桩丑事必定四处传扬……他宁死也不愿受这嘲辱。回到家后,他焦闷了一天,天快黑时,他再坐不住,瞒住家人,悄悄叫了两个家生的仆役,拿着镐锹,偷偷出门,顾不得天暗路崎,一起赶往界石。到了那里,却发觉另几家豪富已在那里。彼此见了,个个都有些尴尬。姓裘的那个打破难堪,先开口言道:“我猜各位恐怕和我一个心思,莫裤子知道这界石的隐事,恐怕也已告诉了那新任知县。这几天县里正在四处查寻莫裤子下落,这界石再不能轻动。若被两边县里察觉,追究起来,咱们恐怕都得获罪破产。我带了两个人来,是要看住这界石,我想诸位恐怕也是为此?”那几个豪富纷纷点头,严漏秤哪里敢说自己是来挖尸,忙也跟着点头。于是他们一家出两个庄客,一起守住了这界石。
后来,姓裘的又提议,一起出钱杀了王小槐,他又点头赞同。然而王小槐死后几天,他家院子里清早落下许多栗子,到处纷传还魂闹鬼之事。他惊得浑身发颤,听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忙也赶了过去。
陆青见了他,静静注视了片刻,目光似探似责,令他心中发慌。陆青说了一段解卦之语:“此卦属家人。由心而身,由身而家。或交相爱,或交相缚。爱易舍而缚难解,热易凉而恨难消……”他听了,一阵感恻。陆青最后又教了他一句话,让他心中更是涌荡难宁:
“唯见眼前恨,谁记当年情?”
第四章 睽
人惟好同而恶异,是以为睽。
故美者未必婉,恶者未必狠,从我而来者未必忠,拒我而逸者未必贰。
以其难致而舍之,则从我者皆吾疾也,是相率而入于咎尔。
——苏轼《东坡易传》
游丸子在桃花宴上见到莫裤子,震惊之余,其实更有些悲喜莫名。
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游丸子活了四十年,相识之人,成百上千,但能称得上知己的,唯有莫裤子一人。
他们两个头一次见面是六岁,在王豪的婚宴上。王豪头一天请过两县官僚,第二天便是两乡几家豪富。游丸子的娘最爱争强,不但备的礼格外重,连游丸子也要格外装扮一番。她托人从汴京买来上等蜀锦,给游丸子裁制了一身锦衫锦裤,一双锦面皮底小鞋。那锦是蓝丝底上用银线绣满了小狮子,穿上身,跑跳起来,银闪闪耀人眼。他娘又差人去县里唤来剃头匠,将他的头剃得光亮亮,只在顶上和两侧留了三撮。赴宴那天早晨,用蓝丝绳给他扎了三个小丫髻,束了三个镂雕小银圈。扮起来,如同画上的小灵童一般。满院的家人仆役见了,都连声赞叹。他也昂着头,极得意。
他父亲带着他,乘了辆马车,停到王豪家宅门前。他刚跳下车,一眼瞅见莫裤子也从一辆车上跳下来,衣裳头发和他几乎一模一样。恍眼间,他以为自己照见了镜子。莫裤子也一眼瞧见了他,两人互相瞪着,彼此扫视较量,都有些气恼,如一对小宿敌。周围的人看到他们两个,却全都笑了起来,说是一对孪生囍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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