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盖打开。
如一张立体的,油彩褪淡的静物画。物品们彼此静默挨挤着,令自身浸没于时光与尘灰的流动或停滞中。
K与Eurydice仔细审视箱中物件。
女用衬衫两件。藏青色短外褂一件。灰色圆呢帽一顶。发夹一个。木梳一把。平装书籍两本(分别是古典时代英国作家约翰·福尔斯的小说《魔法师》与另一本图文童话书《拜访糖果阿姨》)。炭笔素描(约仅明信片大小)两张。干燥芯片虫标本一只……
“所以,”K端详着两张炭笔素描,“素描其实不只一张,而是有两张——”
“咦,我记错了?”
“但看来没什么特别。”K将两张素描递给Eurydice,“大约就是那两张照片的炭笔临摹……”
炭笔勾勒着简单的轮廓。第一张素描中,一男子横卧于背景中,以背侧面之裸身面对作画者之凝视。而第二张则像是第一张素描物(陷落于不明背景中之肉身)之失焦局部特写。疏淡的铁灰色线条组合,看来却颇有因其精神之迷惑痛苦而扭曲、揉皱,席勒人物画像般的错觉。
“芯片虫标本呢?”Eurydice问。
“这样看当然看不出来。”K稍作思索,而后转向店主,“你读过这只芯片虫吗?”
店主摇头:“当然没有。”
“你这边有能读标本的设备吗?”K提出要求,“我想还是确认一下比较保险……”
两分钟后,店主带着芯片虫标本阅读器[1]再次出现。
食入标本后,阅读器很快以之为蓝本复制了另一只载录有相同信息的活体芯片虫,进行读取——
编号:Y94009827
生化人·男性
出厂日期:2197年3月15日
“不是Cassandra。”Eurydice沉吟,“不是她自己的芯片虫……”
“果然。”K点点头,将芯片虫标本自阅读器内取出,“事有蹊跷。问题是,这生化人是谁呢?啊——”
K低呼出声。
电光石火。昏暗灯光下,幽魂般的枝叶暗影间,K全身战栗。
K突然领悟,那就是他啊。
就是他自己。就是K。那就是在他尚未成为K,尚未被纳入“创始者弗洛伊德”项目,尚未成为被生解标定的实验对象前,于生化人制造工厂中原本预定被赋予的身份。
那时,他还不叫作K。他尚不曾拥有K这个名字。他还叫作Y94009827……
“是你。”Eurydice凝视着K,“是你对吧?”
K默然。“呃,店主先生,请问,”K指向阅读器显示的个人资料,“你对这个身份有印象吗?”
“没有。但坦白说,如果你认为那是你——准确点说,你原先的身份,我不意外。”店主稍停,“……我提过,我从来就知道,存放在寄物柜里的,不全是Cassandra的遗物。毕竟据我所知,许多经手的人似乎都不曾到过Cassandra那场意外事故的现场。”
“你的意思是,”Eurydice疑惑,“甚至连M也未曾到过那伊斯坦布尔旅馆大火现场?”
“或许你从你父亲那里得到的印象并非如此。”店主摸了摸自己的手。他的脸陷落于逆光的暗影中,“我知道,是M将这些物品中的一小部分交到你父亲手上的。你父亲的认知或许来自M的说法。但这并非事件全貌。
“无可否认,M确实是‘弗洛伊德项目’最初的擘画者之一。”店主解释,“但M不是所知最多的一个。因为据我了解,M与Cassandra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像表面所见的那样单纯……”
“什么意思?”
风穿透了广漠的黑暗,撞击着花房的玻璃墙,发出干燥骨骼摇晃般的声响。店主转过头,似乎正凝视着那声响的来处;或导致那声响的,不明确的虚空。“因为,她们曾是一对恋人……”
* * *
[1] 据考,“芯片虫标本阅读器”之盛行约始自公元2180年代左右。此为一应市场需求而诞生之工具。如前述,自2150年代起,“芯片虫植入”逐渐广为大众所接受,其后并有诸多相关仪式应运而生。部分人士习于将芯片虫制为标本保存,作为纪念(参阅批注11)。然而制为标本之芯片虫,由于已失去生命,无法借由一般阅读器读出其内容。如此一来,纪念价值则大为降低。准此,遂有厂商针对“芯片虫标本阅读器”进行研发量产。
至于“芯片虫标本阅读器”之运作原理,则另有一番曲折;简言之,与自古典时代末期即开始发展之干细胞研究应用有关。首先,正常活体芯片虫之运作依赖于虫体内部之神经系统(举凡身份证明、驾照、签证、护照等相关资料,或信用卡、车票、笔记本、影音播放等延伸功能,均与此有关);而在芯片虫于人体手臂内生长成熟后,此一神经系统则与人体之固有神经、血管等相连,以摄取营养,利于芯片虫维持生命,保持运作,同时确保芯片虫内存数据留存。然而芯片虫一旦死亡,制成标本,则储存于其神经系统中之数据亦将逸失,不复存留。因此理论上,所谓“芯片虫标本阅读器”之运作原理,唯一之途径,即是寻求已死亡芯片虫之“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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