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S教授喝了一口茶,“不是这样。我们这样说吧:依照现行‘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标准程序,首先我们必须先以取梦者病毒(Dream Extractor)侵入并感染受测者之中枢神经,采集其睡眠内容,进行‘梦境萃取’;接着再将梦境抽出,转植入于‘梦境载体’(Dream Carrier)内。理论上,梦境载体不止一种,但依照现行法规,唯一具法律效力的标准梦境载体,就是水瓢虫(Water Ladybug)[2]。”S教授起身向导演递出一透明小盒,“准确地说,是水瓢虫膜翅。你看。”
“水瓢虫?”小盒中,巴掌大小的黑色昆虫。
导演艳白色的能剧之脸映射于其浏亮翅鞘上。
“对,这是干燥标本,”S说,“你可以打开来看看。”
导演打开盒盖,取出水瓢虫,稍作观察。
于导演掌心,S取出大头针两枚,以针尖轻轻拨开水瓢虫的黑色翅鞘。两叠云母矿石般的灰褐色薄片密生于翅鞘下。
“这就是水瓢虫膜翅。梦境微缩图像所在处。”S说明,“当然,因为水瓢虫已死,现在这上面的梦境已被氧化至难以辨识的程度了。”
导演将水瓢虫放回小盒中。“所以,再针对这样的梦境进行分析?”
“是,”S教授响应,“当然,实际执行时,用的是刚从活体水瓢虫上拔下、尚未氧化的清晰梦境。我们将膜翅由水瓢虫身上取下,置入梦境播放器中读取微缩图像,并对梦境进行分析。”
“如何分析梦境?”
“没错,这是重点所在。”S将大头针放回。窗外天光转暗;数秒后,伴随着雷声,雨点撞击在窗玻璃上,“这样的‘梦境分析’其实颇类似于某种叙事学分析。一般而言,研究人员针对梦境之视觉主题、意象跳接、情节演变、人物之个性行为等等进行观察,并载录数据、制成图表。如是反复整理,最终可得一终极之‘梦之构图’(Dream Pattern)……”
“听来像是分析电影?”
“或分析小说。”S教授点头,“叙事学分析。但重点在于,一切分析,都是为了导出一幅‘梦之构图’。此一梦之构图可被粗分为由A型至V型共22类;其中前15种属于人类,后7种属于生化人。由此,理论上即可明确区辨受测者之身份。[3]易言之,若受测者梦境经过分析后,其‘梦之构图’被判定归属于由P型至V型的后7种类型,那么便可断定受测者确实是生化人了。”
“嗯——”导演稍作思索,“那么……问题在哪?您对于‘梦的逻辑方程’依旧不甚乐观?”
“没错,我不乐观。”S似乎十分笃定。时间推移,她的眉眼落在被雨声笼罩的冰凉暗影中,“‘梦的逻辑方程’确实比血色素筛检法更具优势;以初步数据看来,效度也更高。你看过政府那支‘正确筛检,完美管控’的倡导广告吧?”
“看过。”面具导演笑起来,“呃,以一个导演的角度来看,并不很高明……”
“广告是一回事。”S也笑了,“但那或许正象征着人类政府对‘梦的逻辑方程’的高度自信。这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它依赖的不是别的,正是‘梦’。
“这确实是Woolf教授的主要贡献。”S教授指出,“绝大多数的梦都是意识无法控制的。此处,Woolf掌握了技术跃进的关键:梦必然更趋近于人类或生化人心智之本质。比起血色素法,‘梦的逻辑方程’是精神性的,它探测的不是身体特质,而是受测者的精神样态。也因此,对生化人自体演化来说,它必然是个更强大的对手。我们或可如此推测:自体演化或许能克服生化人第11对染色体上的基因差异,改变生化人的身体性状;但它能否如同改变身体性状一般改变生化人复杂的内在精神状态,确实是个问题。另一方面,梦的逻辑方程又如此复杂;而既然牵涉到越复杂的性状改变,我们几乎可以断定,自体演化就必须花费更长的时间来试图适应。这也是对自体演化极为不利之处。
“但我并没有像政府那样的自信。”S教授望向窗外,“我依旧认为,只要时间够长,自体演化终将摧毁‘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我的预测是,人类将再次败给自体演化。毕竟演化是更基本的规则——”
“对不起,”导演突然打断S教授,“我有个疑问。您的意思是,只要时间够长,自体演化终将使得生化人族群演化出能够欺骗梦的逻辑方程的精神状态?”
“是。”
“问题是,如果时间不够呢?”导演提出质疑,“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因为梦的逻辑方程实在过于复杂,导致自体演化所需时间太长;长到在演化成功前,生化人就已全数灭种了?”
仿佛扣下扳机之前的狙击镜画面。镜头快速逼近导演的脸。那能剧面具。
窗外暴雨。室内暗影中,来源不明的光在粉白色的脸上凝止为泪滴。
(定格。)
(咔。)(画面消失。)
* * *
[1] “……关于自体演化所产生之副作用,据了解,于施用期间,可能由于植入之类神经生物包裹必须侵入体内细胞之细胞核中以行‘天择模拟’,个体必须忍受极大之精神与肉体痛苦;而部分已遭改造之身体细胞,由于极易被原先之个体组织视为外来侵入物,因此其症状则类似人类之自体免疫疾病……事实上,在人类身上,类似之DNA改造程序几乎全因自体免疫排斥作用而失败;但奇怪的是,在生化人身上,‘自体演化’之成功率却明显较人类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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