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基于政府高层对第七封印的疑惧,“全面清查”确有可能。对当下正隐身于人类群体中的生化人K而言,这确实带来了压力。但话说回来,K亦并非全无应付之道。关于“藏匿于人类群体”一事,K已是个中老手——2210年,于“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全面施行时,K已任职于第七封印;而于该筛检法施行后约七个月,K个人便已然以自体演化将之破解完毕。至于更早的,早已全面失效的血色素法,当然就更不构成任何威胁了。
此外,国安会高层亦非能够为所欲为。由于法令明确限制了梦的逻辑方程之施用条件(须于有直接证据足以怀疑受测者之身份,或若不施行将于国家安全产生立即而明显之危害时,方能对个体实施检验),是以诸如此类大规模之内部集体筛检,理论上,至少还得经过行政程序申请,并经提报“足致合理怀疑”之明确证据才行。否则一旦风声走漏,自由派阵营、媒体与相关社运人权团体必然大加挞伐,可能对人类联邦政府之统治正当性造成伤害。
这是当时“内部清查”于程序上可能面临之政治牵制。
然而即便如此,理论上,无法完全排除国安会违法发动奇袭,先斩后奏之可能性。总之此刻,于各方正反因素彼此拉扯下,“全面清查”能否顺利施行,变数颇多。加之以“血色素法”之说令情报真实性大打折扣,是以在第一时间内,K倾向于暂不相信此一情报……
K抬起头。新闻节目中,主题依旧,但画面换了个角度。K认出那是自另一方位稍远制高点拍摄的,已被夷为平地的第七封印。视线毫无遮蔽地穿透了原先被第七封印建筑所占据的梦境坟场。画面外隐约回响着远处微弱的爆鸣。K突然有种奇异联想:某一瞬刻,他竟觉得那坟场,那建筑之尸骸,几乎像是在之前犹毫发无伤之状态下(于平日正常运作之时,忙碌办公中的第七封印总部总能让K感受一生命之实感,活体巨兽运转代谢中的腥膻气味),毫无预兆,突如其来地领受了当初那令他不寒而栗,施用于生化人间谍之身的恐怖极刑一般。
“退化刑”。人类联邦政府最高层级国家机密之一。
那会是K自己的最终结局吗?
一如“梦境植入”,那必然不是低阶人员所得以知晓。事实上,也确实是在署长T.E.令下,技术标准局局长决策位阶获得提升之后,K才有机会真正见识到那刑罚之实质内容的。
那些超乎可能之残酷想象。那些技艺繁复精致,阴森可怖皆难以形容的,人类高度智慧与无情心性之矿石结晶——
第17章
“局长,这边请——”典狱长Dai做了个手势。
2207年10月27日。正午12时49分。西伯利亚。贝加尔湖北侧地底。联邦政府重犯流刑监狱。
那是K升任技术标准局局长第二年。于第七封印署长T.E.指示下,K以代理视察名义来到此地。T.E.的用意不难明白:决策位阶既已提升,身为技术标准局局长的K自有义务对某些核心机密进行深入了解。而当天,于听取简报(那是个十分简短的简报,简洁得令人怀疑典狱长Dai全然无心于此)后,K接受Dai的邀请,进入此一流刑监狱之核心建筑群进行视察。
时序已入冬季。西伯利亚冻原上仅少许地衣残存。视线可及处,每一分湿气都酝酿着冰的结晶。
他们很快离开地表,乘电梯沉入了2500米深的地底。通过监视岗哨后,他们穿越机械控制室,来到了外围牢房。
“基本上,”典狱长解释,“本层监狱并不收容被处以一般刑罚的轻刑犯。您在这里所看到的人犯都是接受特殊刑罚的。由于特殊刑罚设备以及技术需求远高于一般刑罚,因此我们将所有接受特殊刑罚之人犯集中于本层,方便管理。”典狱长看了K一眼,“……局长,您知道本监狱的历史吗?”
“你是指关于‘盲侏’(Blind Dwarf)[1]那段过去?”
“是,”典狱长Dai微笑,“看来或许不需要我多做说明了?”
“您客气了,其实我不很清楚。”K表示,“我知道这里就是盲侏最初的发现地;但对内情并不了解。”
“嗯——”典狱长点头,“我理解。理论上这也算是机密的一部分,只是相较于流刑监狱的特殊刑罚,密等并不高就是了。”
环顾四周,如蜂巢内里,他们身处众多狭仄单人牢房的巨大集合之间。那与古典时代的牢房并无二致;所不同者,绝大多数身着制式囚衣之人犯似乎皆遭禁锁于某彼此相类之精神状态中。他们眼神呆滞,动作迟缓;其中有些甚至如石化人像般全无动作。那景象,仿佛同时将许多患有僵直性精神分裂症之病人集中安置于一处……
(酷刑。或者,该说是“酷刑之集锦”?长期以来,于K已被招募进入技术标准局,但尚未能参赞高层决策之前,他原本以为,这些被人类政府以国家机密之名秘而不宣的,处决“生解”成员或其他政治犯之方式,虽必然残忍血腥,但终究并未超乎想象。他原本以为,那一切处刑之方式,长期以来其实未有本质上之变化——无非是那些古典时代的惯用伎俩:电椅,药物注射,枪决,吊刑;或者更早期的古代东方风格:凌迟,断头,五马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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