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这样做,太自私了!”
“自私?嘿嘿。我知道,你嘴上说的跟你心里想的可不一样哪。这平台上的每个人我可都知道。老杨,别说大话了,你跟我一块儿走吧。现在,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你……”
“你让开!”
“不、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走不掉了畦。”
小张躲在一边,瞪圆眼睛看去,见老杨的瞳孔放大得像两盏妖灯,他的一举一动形同千年僵尸。老杨是基于一种死人般的心理,才死活不让小刘走的。是他才要小刘给他殉葬啊。两人厮打起来。最后,小刘一拳把老杨打倒了。他便急忙去放缆。老杨又伸臂抱住他的腿。小刘狠踹一脚,小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杨像一堆柴禾或一座土山,立时散架了,许许多多干燥的肉块肉粒洒落得满地都是,眼珠、耳朵和腰子都滚到甲板边,却没有一丝血液流出。他好像一个生化人啊。小张明白,他其实也早死了,可惜小刘却不曾早些发觉。
这时,响起一串枪声。正要上船的小刘噢了一声,胸部喷溅出大股的黑血来,一头栽倒了。是小陈,冲锋枪口还在冒烟。原来是他偷走了枪。小陈抢到橡皮筏边,拽开小刘的尸体,放下缆,让船落到水里。他谨慎地看了看,见藻海没有动静,毒藻对橡皮筏似乎不感兴趣,没有群狼般围聚过来。小陈最后用复杂的表情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无言井架以及七面的单薄旗帜,冷笑一声,便从十五米高处准确地跳到筏中。
小张冲到平台边,正要大叫阻止,这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放他去吧。”回头一看,足队长妖魔般的面孔。
队长面带笑容看着甲板上的死人,慢慢悠悠地唱起来:“炎帝黄帝呀,率熊罴虎貅之军,吃人无数;殷纣王呀,杀死姬昌长子伯邑考,做成肉羹,送给姬昌吃……”
小张惊讶地看到,队长一边唱一边俯下身,把滚落在地的人肉拾起来,一粒粒扔进自己的嘴中。
小陈用力划船,橡皮筏还是太大,在红色海洋中像一堆外星异物。他划到五十米开外,就怎么也划不动了。藻太稠密了,沼泽似地陷住了船儿。小陈的脸膛像是擦满了婴儿霜,在淋漓的星光下难以置信地一片明净。小张想,小陈从来没有展示过这么媚人的一面啊。只见他仍在垂死地挣扎,却从水中连桨都抽不出来了。一直就在关注着平台男人的海洋,终于捕捉到它久久钟情的猎物。划船人绝望地扔掉桨,俯身在筏边,伸出双手去抚弄藻丝,胳膊已是一片血红。这时他忽然一抬头,看见了队长和小张。逃跑者脸上露出求救的神色,朝他们嘶哑地大叫,这叫声绝不同于人类,而后者只是冷冷地观望着。
平台上的人和水中的人对视了半天,最后是队长和小张先感到无趣,便离开了舷边。他们在甲板上散了一会儿步,鬼使神差来到一扇门前。
七、陈列室的秘密
这是陈列室。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便着魔似地往里走。昏黄的光线下,这里展览着历史档案和照片,诉说着这平台光荣的往昔。从前都是有人从陆上来参观才带进来看的,最近战事吃紧,也没有人来了,房间里积满了灰尘。
这个开采局,有着辉煌的历史。作为海洋石油工人,他们足人类进军海洋的先驱。早期,他们开采过中国最大的海上油田,也和外国人在世界各地合作进行过史无前例的钻探。他们的平台也曾在飓风中翻沉,坚守岗位的职工都成了海底冤魂。恐怖分子也曾用装满炸药的船只撞击平台,与上面的人同归于尽。但这些都不能阻止人类走向大海,后继者又把更先进的平台竖立在更深的海底。海洋的皮肤和肉体被他们无情地撕裂和钻透,海洋的血液和脏器被他们倾力地吸干和挖走。这些厉害的男人们,的确是海洋的征服者,而海洋也一度成了他们的驯奴。
小张和队长流连忘返,看得人痴入迷。镜框中闪耀着不同时期的集体照。干部和工人们穿着统一的橘红色服装,这特别的衣着与井架上火焰般飘扬的旗帜互相辉映,背景则是蓝得颇不自然的大海。人们满脸是骄傲的神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神情却慢慢被漠然代替。这漠然是怎么产生的?是时间所孕育的一种自然果实吗?后来的照片,背景已是立林的井架了,海则已经萎缩了,仿佛在被冷落之后走向自闭。干部和工人们的神情,不管是哪一种,亦愈发淹没在钢铁的阴影之中。惟有身上橘红色的工作服与他们身后的旗帜,一直没有褪色,并且一代代更加鲜亮起来。这正是骇退母兽的颜色。人们的生命都灿烂地招摇在这血块一样的物件表面,如若几块刺目的补丁。队长和小张想到这颜色与眼下围住平台的藻海是那么一致,不禁黯然。大概是这久久燃放的色彩刺激了海洋的反击。
“他们中是否有人料想过灾难竟要以这种方式降临在后代的头上呢?”小张问。
“听老人说,并不是没有料到。但作出那样预言的人,都被遣送回陆地,永不准出海。”
“是什么预言呢?有关于藻海的么?”
“大概是的吧。据说,早期石油工人的夜梦中最经常萦绕的,便是藻的幻觉。那时他们身边没有女人,做梦时便梦到藻类。红藻也好,蓝藻也好,是海洋中最普通却也是最顽强的生命,也是最能激发联想的幻影般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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