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海洋_韩松【完结】(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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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堪影的呜咽更加悲戚了。水面虎虎跃起,形成一根三尺高的柱头,似要与那不可名状的世界亲近,但相距却实在是太过遥远。最后,水柱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努力,落下来,卧伏着不动了。

  郦道元感到,说是空间吧,却分明是空间以外的存在,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和简单至极的结构,却看不到也摸不着,乃连想像力也给幽禁了。它是水呢?还是非水呢?这种别扭至极的体验,是第一次侵入他早已定型的人生,导引出变化的可能。他想,面对这样的无以用言语表述的存在,水也好,人也好,又怎么能够如此容易地救赎自己呢。

  一种刻骨铭心的无由之痛,使他欲放声大哭。此时,却感到水潭如一只眼睛在惊讶而怯怯地注视着他。他便羞惭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然而,对于海洋来说,超越空间的“空间”,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一团水流的生灵,又是如何发现这奇妙的存在的呢?如果它们真的去到了那里,又将以什么样的形态生存下去呢?恐怕,不再是水了。

  世间之一切,本是无固有之形态的。

  此时,郦道元突然意识到此水与自己的关系,内心不禁涌出一阵极大的恐惧。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和形体已快化身一注清水了。

  他僵然伫立,束手无策,直到霞光来临,一切才恶梦般成为了过去。

  而那水却不动弹了,红色中透射出一层灰翳。他慌张地用手去拨弄,感到它正在凝结、冰冷、塌陷。

  “死了。”他一惊,转头去看茅舍,却见它也在一片灰色的迷雾中慢慢隐遁。

  他扑过去,双手去推那扇就要退行入虚无的薄薄竹门,却推了一个空。面前除了一堆青色山石,什么都不是。

  回首一看,天空中颤动着一个陌生的银色圆点,伸手难及,在浮肿苍白的太阳附近,局促地明灭了一下,便消失了。

  刹那间,他感到了许多个世界的存在。而他所在的这一个,不一定便是最真实的。

  过了很久,郦道元才恹恹地离去。他看到黄河仍在奔涌,才松了一口气。但那水流却与他的心灵发生了强烈的共振。

  三、无路可逃

  返回洛阳,郦道元把这一段经历,写入了《水经注》。

  此后,他更加勤奋而认真地记录世上各种水的情况,为它们留档备案,仿佛是担心它们有朝一日会悉数遁去。

  但直到很久以后,他都不愿去到海边。对海的记载,也颇潦潦,后世的研究者说,这不符合他严谨的学者个性。

  孝昌三年(西历五百二十七年),雍州刺史萧宝夤的反状暴露,朝廷命郦道元为关右大使深入险境与叛将谈判。这道授命其实是郦道元的政敌们设计的阴谋,欲借叛将之手置他于死地。

  对此,郦道元是非常清楚的,但他仍慨然而去,心中想着的是那一潭曾阅尽沧桑却终究无路可逃的红水。

  连水也无路可逃之处,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地呢?

  水啊,你这形成世界的关键元素,你这无坚不摧的至柔之物,竟也走入了这样的结局,这大约便是“天下之多”更深的一层含意吧。地理学家此时的心情,已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结果,郦道元终于在阴盘驿亭(今陕西临潼附近)蒙难。他的血液从尸身上泉涌而出,渗入泥土,汇入万千条水流,最后去到了他不曾涉足的大海。

  仿佛是生克关系中的命定,在不久后洛阳的一场兵火中,《水经注》的数卷文献竟不幸被烧掉了。后世的人们不知道郦道元究竟还曾记录了什么。

  现在,我们只能从幸存下来的残文中,读到郦道元关于孟门瀑布的描述。他仅用一百三十一字,便将其水流冲交、素气云浮之景观,做成了千古绝唱,使后人扼腕叹息。

  孟门瀑布,即今壶口瀑布。据考证,其位置距当年郦道元造访之地,已北移了五千余公尺。

  西元第三个千年到来前的最后一个春夏之交,壶口瀑布浑黄的水流突然变得碧绿澄清。据在黄河岸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讲,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见到。而水流今后还将变为什么颜色,却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但壶口瀑布将在百年后消失的消息,却是由此间最权威的新闻机构发布的。

  第二章 武夷梦

  一、幼溪草庐

  明万历十一年(西历一五八三年),兵部右侍郎佥都御史陈省辞官人武夷,在五曲云窝大兴土木,“极亭台之胜”,构筑“幼溪草庐”·

  陈省,嘉靖己末年(西历一五五九年)进士,字孔震,福建长乐人。曾为御史,弹劾不避权贵。有一年世宗欲南巡,命工部张守直、太监袁享等往督工,并随心所欲摹画出宫殿草图,要其建筑,计费甚巨,国不堪此重负,而大臣们却都无法阻止。后来由于陈省上书力谏陈述利害,世宗才打消了此念。陈省因而有“一言回天”之誉。

  万历十一年,宰相张居正殁,因继承者与居正不合,而陈省又为居正所重用者,陈遂归道武夷。这本是中国官场之常情。

  陈省入武夷后,选中九曲溪畔的云窝,以建筑隐居之所,因自号幼溪,故为“幼溪草庐”,一意以闲赋诗酒为乐事。

  云窝为武夷山风光最为集萃之地。此地尚有朱熹所建著名的紫阳书院。为表达对朱子的仰慕之情,也为弘扬理学,陈省出资赞助,将衰颓的紫阳书院修葺一新,颇得四方学士文人的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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