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者都换上专门设计的陆生人着装。据考证,陆生人是穿华丽衣裳的,这使水栖人自卑。另外,因为害怕氧气的毒害,体验者们也不得不戴上气密头盔。人真的是太多了,“海闸”入口处水泄不通。仪式快开始前,仪儿和小缘还在排队,他们十分着急。
这时,仪儿看见一些形迹可疑的人也在门口徘徊。难道海兴社真的要来捣乱吗?但那些人的长相并不与普通人有异。这个时候,小缘找到一位熟人,才带着两人来到闸口,顺利进入“驻留”。仪儿忽然感觉到,那带路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的手上似乎没有蹼。她转头想看个清楚,却找不到那人了。
仪儿还是第一次来到“驻留”,为这里壮观的景象而惊叹。难以思议的干燥使她有些不舒服,但又带来了亢奋和刺激。正前方的氢电析造影山峰上悬垂着一个人工太阳,虚拟地面被照得白花花的。这是一种在深海中难得一见的色彩。广场上有许多细小的喷口,人造的强烈陆风滚涌出来,吹拂着拟真衣服上的藻丝。一百万人都用双腿站立着,勉为其难地保持着这种奇怪的姿势,正在一遍遍呼喊着一个词:“陆地!陆地!”仪儿不禁也跟着嘶叫起来。
以前,她仅去过城市附近的体验区。那不过是很小气的地方啊,人都聚满了,也仅有不到一千名。所以,这个时候,她热血沸腾。
仪儿和小缘站在广场边缘。她觉得距中心太远,看得不清楚,试图往前面移动身子,却被小缘叫住了:
“咱们就呆在这里好了,用不着到前面去。你看住喷水艇嘛。”
在“驻留”中,人造天空的体积是有限的,但给人的感觉却正是无底的深渊,而大家习惯了的海洋世界与此一比,似乎根本就是小玩闹了。此时,天空中响起一声隐雷,一直停滞着的太阳猛然起动了,像个球猬鱼开始在阴郁的天幕上缓缓移行。死去已久的古老世界复活了,这正象征着万事万物那无与伦比而震撼人心的真实一面。人们又齐齐地低吼一声。一百万水栖人充满激情地期符着。
仪儿在人群中仿佛看到了宛儿。她大声叫她,她却像是装作没有听见。她就如同一片茛荇似地漂荡走了。仪儿心中一时有些空落。
到了“午时”,被手术改造成传说中陆生人形象的新型海洋生物现身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披着刺目的草绿色藻大衣,海底岩浆一般袭卷而来。青年面无表情,后面跟着一群同样的重组人。他们的身体已然无鳞无鳍,他们用修长的两腿在地面快捷行走的样子,使大家羡慕无比,虽然那姿势仍然带有一些不自然的余迹。
仪儿有些想笑,却不敢笑,只是要求自己肃穆起来。看着看着,仪儿不禁觉得自己也可以用双腿长久站立了,日久生厌的蹼和鳍都消失了。她就要成为挣脱牢狱般海底生活的陆生人了。是的,她一定要成为这样的人,像别的体验者那样改造自己的身体。
小缘告诉她,那青年便是陆地体验运动的发起者微朝。仪儿想,有一天,他或许将会成为“海洋王”吧?很久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个闪光而伟大的词汇了。
微朝缓步登上广场上最高的一处平台,以智慧而深沉的目光,俯视着身穿藻衣甲胄因此像是怪兽的万众,一时,场面静谧了下来。人造阳光鱼鳞般一片片不间断地洒落。“驻留”外海水的咆哮已然远去,幻觉感达到最为强烈的极点。微朝一字一顿说:
“不分贵贱尊卑,我们皆来自陆地。”
这洪亮的声音立时传遍整个“驻留”。人们又齐声呼喊起来,“驻留”的壁壳好像也在微微颤动。过了一阵,待这声浪平息,微朝抬起双手,微闭着两眼,又道:
“陆地,是一个庄严的名字,是我们心灵的命君。它就在我们前画,我们只要想见,便立时能够见到。我们若想投入它的怀抱,便立时可以投入。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水栖人要想得到拯救,便只有求祈于陆地啊!”
又是一阵火山爆发般的呼啸。人们大叫:“微朝,你这海洋的王者,水栖人的引路人啊!”
随后,微朝用尖细的声调,开始冗长而凝重的宣讲。他从五十亿年前的陆地史说起,讲述生命如何在大树上诞生——如同花蕾与果实,又回顾人类的先祖如何从泥地里孕出,他们的后代又如何来到草原和江河边生息,学会用火与耕织。陆地是人类的本源。陆地是人类幼年的乐园。但他们却因为原罪,被创造者发配到了海底,接受这无尽头的惩罚。
但是,脱离苦海的日子就要来到了。这是因为黑石在海底重新被发现。
体验者们虔诚地聆听着,好像真的回到了那失去已久的陆地天堂,一些人不断地俯身亲吻广场上晾干的砂土。
宣讲进行了三个时辰才结束,然后大家排好队,开始对黑石的觐拜。这块六角形的灰黑晶石,据说是当年陆生人被流放入海时带来的圣物,它里面藏蕴有名叫“尸虺”的奇异矿物质。它后来却遗失了,直到最近才因为海震重新从海底显露出来。而它本身,据考证则来自宇宙深处。宇宙,那是一个比陆地更加深奥难懂的词汇,曾经只有陆生人知晓,现在惟有微朝才偶尔以敬畏的口吻提到。但宇宙到底是什么东西,却没有人能够真的了解。只要水栖人还呆在海洋深处,那似乎的确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弄明白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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