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人生犹如白驹过隙,这在宽阔的大海中尤其如此。不知不觉中,妈妈又生育了好些个弟妹,包括我出生那天她与银色男人的结晶。
而我也长大了一些。妈妈也开始带我出游了。
作为男孩,我过于瘦弱。妈妈心里清楚,这可不是水栖女人喜欢的类型。我的一切都显得平带,游速不比别的孩子快,力气也不像是真正的海星。我也再没有投射出那种深邃的目光,以让别人觉得我具备神异。
但妈妈仍然对我倾注着希望和爱意。所有的孩子,从理论上讲都有着远大前程。妈妈一厢情愿地以为,年轻的新一代将给衰落的族群吹入复苏的气息。
妈妈通常带领孩子们去到海槽底部。这里延伸着一段平展的缓坡,分布着丰富的食物源。海洋于是呈现出让人欣喜的一面。群集的发光细菌把这一带映照得幽幽发亮,植物便依靠这充足的冷光源茁壮地成长。在底栖植物的丛林中,我见到了匍匐于海底沙地上的各种螺类、海胆和寄居蟹,还有附着在岩礁上的珊瑚虫、水螅虫、牡蛎、贻贝和金蛤,以及从地下钻出来的梭子蟹、海蚯蚓和蝉蟹。对虾则神经质地在水层中穿梭,它们的大螯漫无目的地噼啪作响。妈妈告诉孩子们,这些都是人类的食物。她教导我们如何捕获它们。
我的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但我是最活泼的分子之一。我常常游到队伍外面去。这时,妈妈便要大叫:
“海星,赶快回来,小心大海鼠吃了你!”
不过,自从那次大海鼠光临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到这种可怕的动物。
我看见一群电鳐嗖嗖响着正从附近游过,不禁微笑着朝它们招了招手。
在海洋动物中,只有人类,才可以生发出微笑的表情。有一段时间,我总足跟一个名叫水草的女孩在一起。我们结成对子,一起追逐底栖和浮游的动物。
但是,我仅仅试了试用海衣草编成的网罟捕捉毛虾,便感到了厌烦。我觉得,这应该是女孩子们干的工作。
“水草,还是你来吧!”我大声招呼。
水草很听我的话,翩翩作态游过来,轻巧地抄起小网,灵活地扑向虾群。
我则呼啦一下潜到海底,寻找海胆的踪迹。我用小水矛刺伤了一个海胆,却没有办法把这身长毒棘的家伙捉拿回来。
我于是改变了策略,去抓红头线虫和翡翠扇贝。末了,我把几个鲜艳的猎获物当作礼物送给了水草。水草高兴地笑了。
“海星,你真好!”
她水晶般的容颜和鱼儿似的声调使我一阵发愣。我说不出话来,只顾得上久久地凝视着水草。她的身体已经呈现出少女最为基本的优美曲线,她的脸庞无法遏止地泛溢出青春的灿烂光影。水草看到我这么看她,便害羞地掉头游到了远处。
有时,妈妈会带领孩子们一直往上浮。我们来到了水质有所不同的地方,那是明媚的阳光能够抵达之处。阳光是一种陌生的事物,与人类相距甚远。我第一次看见阳光,猛然间一阵恍惚,心中充满惧怕,呆滞在了水中。那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在招手啊!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地苏醒,使我喜悦而难过。刹那间,记忆的火花又黯淡了下去,我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我在冷漠的阳光中神往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游去。
忽而我们眼前出现了茂密的森林,它们在光合作用的抚爱下成长,与海底依靠热液和冷光而生的植物又有所不同。千姿百态的植株迷人地缠绕,撩裨地荡漾,有的体型十分巨大,比十几个孩子连起来还要长。它们都是进化中不曾发生剧烈突变的古老植物。五颜六色的珊瑚礁也一朵朵向人类招摇,万紫千红的海葵、海羊齿和金海花在尽情地绽放。这里是神异的龙宫世界,宝石灿烂,灵光闪烁,动物种群也与深海不同。海洋忽然变得让人憧憬了。
这时,妈妈便教孩子们辨别紫菜、海带、石莼、海草、海萝与红树的差异。她说,其中的大多数,都能为人类所食。
我们兴高采烈,着手采集。植物们随着水波晃动,发出悦耳之音,好似仙乐。我听得专心,不禁手舞足蹈。一些孩子撒着欢朝森林深处游去。妈妈急忙叫住他们:
“宝贝们,不要着急。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呢。”
她说的一番话语减弱了我们对海洋刚刚产生的好感:海底森林中也存在着危险,有一些植物是人类的天敌,比如食肉藻和毒苔藓,千万要避开它们。她一边描绘它们的长相,一边招呼孩子们:
“石贝,你这个鲭鱼脑袋,别靠近那个发绿光的珊瑚!”
“泡沫,冒失鬼,不要碰那株玉莲草!”
“纤毛和涡涡,互相看着啊,别离群!”
妈妈拥有丰富的海洋生物学知识,这让孩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呆在妈妈身边,我们便感到安全。
但,这很快被证明是一种假象。
因为,终于还是有人游散了。这回不是我,而是那个名叫水草的女孩子。
“水草,你在哪里?赶快回来啊!”
着急的妈妈带着孩子们大声呼唤,她的脸上浮出了不祥的神色。
不远处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尖叫。
水草被缠住了。捕获她的是一簇悄无声息的水笔仔。这种茁壮而低矮的岩灰色植物,一直静静地盘坐在礁壁上等待猎物。水草没有牢记妈妈的话,自己又不认识路,在青春期好奇心的支使下,冒失地游到了丛林深处。植物忽然伸出了巨舌般的枝条,伞一样把她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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