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宛 儿
仪儿醒来时,已是在忆陆会的海底救难所里了。周围有不少神情黯然的救生者,魔术师般游来游去。这时,仪儿看见不少装尸体的袋子,拴在四角的锚链上,在水流中肥藻般荡个不停。还有一些受伤的人在呻吟。,
醒来后,她首先想到的是小缘,心头滚热而酸楚。她为他的勇敢和壮烈而感动,又想,他难道不也很残酷么?他不就是为了让她亲眼看到这一幕,才那么做的么?小缘早就预知到他们分手的必然,所以最终制造出这极端的悲壮场面,以给她留下永生难忘的记忆,这正是他的个性使然,也是这海陆矛盾终究不可调和的结果。然而,又有什么不能事先对她说清楚的呢?因此,不,大概,这并不是为了她吧。小缘是自私的。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的所谓理想。想到对男友的真实思想,这么久竟一无所知,仪儿胸口一阵剧痛。
然而,这一切都无所谓了。真正让人大彻大悟的,还是“驻留”最后崩塌的那一刻,所爆发出的海陆幻灭感。就在大水自天而降的一刹那,世界呈现了仪儿从未见过的另一面。她从中感受到一切过程的短暂,感受到人生的不足惜,更感受到了爱情的虚无。小缘用他的短暂生命,证明着另一种最为彻底的真实。
生不如死的仪儿正在一个人悄悄难受,这时,一艘快艇嘟嘟驶来,从阈口发射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他是径直来找仪儿的。
忆陆会派他来调查仪儿与小缘的关系。
他告诉仪儿,小缘的名子早被列入一份名单。他的确是海兴社的中坚分子。他是什么时候加入海兴社的?这一点,仪儿的确不知道。
他一直瞒着她,这该是对她最大的伤害,还是爱护呢?
中年男人说:“他受了欺骗。他那么年轻,可惜了。我们没有来得及挽救他。”
挽救?仪儿感到可笑而无奈。她于是喃喃回述了他们从认识到相爱的全过程。她坦陈了他们在海陆问题上的分歧与争执,虽然这仅是他们关系中的小小插曲。她毫无隐瞒,把什么都说了。她特别申明,她的确不知道他与海兴社的关系。那个男人默默地听着,偶尔同情地点点头。
他说:“我们应该坚信陆地。你是一位可爱的姑娘,你要好自为之。”
仪儿想,如果没有这海陆的分离,他和小缘的悲剧,难道便是可以避免的么?不,这恐怕与缥缈的陆地毫无关系,而皆是这红色海洋本身那不可动摇的连续存在所致。啊,连她也开始怀疑了。
那男人得到了想要的供词,便满意地离开了。
海底的人造夜晚又一次来临。仪儿被送回到静水巢。这个“夜晚”,仪儿第一次没有去观看“日落”。
林木肃然,鱼虾躲进了沙层和礁缝。远处响起值更机器人悠悠的唱声:“防备偷袭哟。”这声音传出去,更远处的另一个机器人便应和道:“防备偷袭哟。”声音空洞而没有魂魄,山林的啸声则更显得虚妄了。
仪儿独自悬挂在静水巢中,身边少了一人,她一时十分的不习惯,又伤心起来。这时,她看见不远处喷水艇的尾喷口一闪。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游动的窈窕身影。
是宛儿。
两个美丽的海洋少女隔着透明的静水巢默默对视,共同回忆着令她们难忘的人和事。过了一阵,仪儿问:
“你来做什么?”
“小缘交代了,海洋的动荡就要来临。他要我来接你走,让我来救你哩。”
“小缘!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他死了。”
“啊,是的,他死了。我都看见的。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啊,我也在这样不断地问自己。但没有答案。小缘这个人很了不起。我与小缘相处的时间,老实说比你长多了。可我也是直到那天才看到他竟是那样的壮烈。”
“你认识他比我还早?”仪儿惊讶地看着这个她前不久才发展的忆陆会会员。
“不,你别误会,他也是最近才告诉我他是海兴社骨干的后代。”
“海兴社……为什么要告诉你,而不告诉我呢?”
“也许是太爱你了吧,”小宛的冷冷的话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流露。“海陆分裂把男人的心灵掰成了两半,这种痛苦,是我们做女人的所难以体会的。忘掉小缘吧,那仅仅是一场梦。”
“你叫我怎么相信你说的?你这陆地的背叛者。”
仪儿恨恨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仿佛是她夺走了小缘。
“小缘说得对,根本不曾存在陆地。陆地仅仅是心造。然而另一方面,对我们现在依身的海洋,大家又感到很是不踏实,小缘说,这才使我们选择本来了无一物的东西作为精神上的依托。”小宛说。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你内心其实也很明白。所以,你每次做仪式时的反应才那么剧烈,连我看起来都太过分,很替你担心。而你却不能正视,也不体谅大家的心情啊。小缘早就看出来了,你其实与海洋有着特别的缘分。他让我来接你,让我们一起去拯救这行将瓦解的海洋吧,也以此救赎他埋葬在深水中的灵魂。”
仪儿明白了,宛儿竟也是海兴社的,听着听着便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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