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柜台上的玻璃杯里取出筷子,从碗里捞出一截方便面。厨子的瓶罐和炉子后面的过道里,一个西装男人盯着她。这个穿运动衬衫、戴太阳镜的西装男人想隐瞒自己的身份。更显眼的是你们这种人的站姿——她心想。他们那种人的牙齿和发型他也有,但他留着络腮胡。他假装东张西望在购物,双手插在口袋里,嘴角挂着估计自以为漫不经心的微笑。这个西装男人挺好看,连络腮胡和太阳镜都挡不住。但他的笑容并不好看;有点过于方正,能让你看见他的大部分牙齿。她在凳子上不安地动了动。卖淫是合法的,但前提是必须正规,要申请税务芯片,办理各种手续。她突然意识到口袋里装着现金。她假装低头端详柜台上贴着的塑封的食物经营许可证;再抬起头,他不见了。
她花了五十块买衣服。她兜了一遍四个商店的十八排衣物,整个商场只有这么多存货,终于下定决心。店主不喜欢她试那么多衣服,但她这辈子也没用过这么多的钱。买好衣服,时间差不多快到中午,佛罗里达的阳光炙烤着人行道,她拎着两个塑料袋穿过停车场。塑料袋和衣服一样是二手货,一个印着一家银座鞋店的徽标,另一家推销阿根廷用再生磷虾模压的海味食物块。她在脑海里混合和配对今天买的东西,考虑不同的组合。
广场的另一侧,传教人扯开嗓门,慷慨激昂说得正起劲,像是打算先为唾沫横飞的狂暴讲演热身,然后再打开放大器,全息耶稣摇动裹着白袍的手臂,愤怒地指指点点:天空、购物广场,又是天空。被提——他说——被提的日子近了。
蒙娜随便找个路口拐进去,习惯成自然地避开疯狂的场面,发现自己走过一张张被阳光晒褪色的牌桌,桌上摊着廉价的印度拟感套件、二手卡带、插在浅蓝色泡沫塑料板上的五颜六色的尖头微件。一张桌子背后贴着安琪·米切尔的海报,蒙娜没见过这张海报,她停下脚步,饥渴地扫视着它,先看明星的衣物和妆容,然后尝试辨认拍照的背景。她不由自主地调整自己的表情,模仿海报上的安琪。不完全是咧嘴笑。算是半心半意的笑容,也许有点悲伤。蒙娜对安琪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因为她们俩挺像,嫖客有时候也这么说。就好像她是安琪的姐妹。只是蒙娜的鼻子翘得更尖,而安琪没有蒙娜颧骨上的那一抹雀斑。蒙娜的半个笑容逐渐扩散,她望着安琪,沐浴在海报的优美和留影房间的奢华之中。她猜想那是个城堡,多半就是安琪的居所,对,有很多人照顾她,为她做头发、挂衣服,因为你能看见墙壁是大块的岩石,镜框是实心的黄金,雕刻了树叶和天使。海报底端的文字大概能告诉她答案,但蒙娜不识字。不管怎么说,那儿肯定没有该死的蟑螂,这一点她非常确定,也没有艾迪。她低头看着拟感套件,考虑了一瞬间要不要花光剩下的钞票。不过转念一想,她的钱应该不够,再说这些拟感套件都很古老,有些比她的年纪还大。其中就有那个谁——塔丽什么的——蒙娜九岁的时候,她非常走红……
她回到栖身地,艾迪在等她,窗口的塑料布已经取掉,苍蝇嗡嗡乱飞。艾迪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抽着香烟,曾经盯着她看的络腮胡西装男人坐在破椅子上,还戴着太阳镜。
普莱尔,他说这是他的名字,就好像他没有姓氏。就像艾迪没有姓氏一样。好吧,她自己也没有姓氏,除非丽莎也算,但那更像两个教名。
在栖身地,她不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她想也许这是因为他是英国人。然而,和她在购物中心看见他时的第一印象不同,他不完全是个循规蹈矩的西装男人;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只是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主意而已。他总是盯着蒙娜,看着她把行李塞进他带来的汉莎航空拎包,但她没有在他的眼神中感觉到欲望,他似乎并不想占有她。他只是望着她,望着艾迪抽烟,拿着太阳镜敲打大腿,听着艾迪胡说八道,只在必要时说一两句。他开口的时候,说的话总是很好玩,但说话方式使得她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收拾行李时,她感觉头重脚轻,就好像用了兴奋剂但劲头没完全上来。苍蝇在撞击窗户,敲打积灰的玻璃,但她不在乎。走了,她已经走了。
拉上拎包的拉链。
他们来到机场时正在下雨,佛罗里达的雨,温暖的水滴像撒尿似的从看不见的天空洒落。她这是第一次进机场,但她在拟感节目里见过机场。
普莱尔的车是一辆租用的白色达特桑,自动驾驶,通过四声道扬声器播放电梯背景音乐。它把他们连行李留在空荡荡的水泥停机坪上,在雨中扬长而去。普莱尔就算有行李,也没带在身边;蒙娜的行李是汉莎航空的拎包,艾迪是两个黑色克隆鳄鱼皮手提箱。
她向下拽了拽新裙子,盖住大腿,琢磨着自己有没有买对鞋子。艾迪自得其乐,双手插在口袋里,歪着肩膀假装自己在做重要的事情。
她回想他在克利夫兰第一次是怎么出现的,他出城来看老爹想出手的摩托车——斯柯达三轮摩托,锈得厉害。老爹在院子四周的水泥池里养鲇鱼。艾迪来的时候,她在屋里——高墙间的狭长屋子,其实是砖块底座上的卡车拖车。一面切割出两扇窗户,捡来的塑料布封住了四方窟窿。她站在炉子旁,闻着袋子里的洋葱和挂着晾干的番茄,感觉到房间另一头他的存在,感觉到他的肌肉和肩膀、他的白牙,他羞怯地拿在手里的黑色尼龙帽。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赤裸裸地照亮整个房间,照亮她按老爹嘱咐清扫过的地板,但感觉像是一道黑影在接近,血色的阴影,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他越走越近,随手把帽子丢在光秃秃的胶合板台子上,现在一点也不羞怯了,就仿佛他住在这儿,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抬起戴着亮闪闪的指环的手,向后捋过沉甸甸的油腻长发。老爹随后进来,蒙娜转过身,假装摆弄炉子。咖啡——老爹说——蒙娜去接水,用屋顶水箱的水灌满搪瓷水壶,水通过活性炭过滤器流淌。艾迪和老爹在桌前坐下,喝着黑咖啡,艾迪在桌子底下伸展双腿,磨旧的牛仔裤包着硬邦邦的大腿。他笑嘻嘻地哄骗老爹,就那辆斯柯达讨价还价。摩托车跑起来还行,要是老爹能拿出所有证,他肯定会买。老爹起身翻抽屉,艾迪继续盯着她看。她跟着两人来到院子里,看着他骑上龟裂的聚乙烯塑料鞍座。回火惊得老爹的黑狗狂吠,廉价乙醇废气的甜味飘来,车身在他两腿之间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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