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学会了礼貌以后再放你出来。”另一个妈妈说,“等你打算做一个乖女儿的时候。”
她抱进卡萝兰,把她朝镜子后面的黑窟窿里塞。她的下嘴唇上还沾着一小片蟑螂渣子,黑纽扣眼睛里什么表情都没有。接着,她关上镜子门,把卡萝兰留在黑窟窿里。
卡萝兰觉得,胸口里面什么地方,一团哽哽的东西直往上挤。她硬把那团东西压下去,不让它跑出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卡萝兰伸出手,四周摸索这个小监狱。大小跟放扫帚的卫生柜差不多,高度够她站起来,坐下也行,就是不能躺下。不够长,也不够宽。一面墙是玻璃。一摸,冰冷。
她又摸了一次,手能够着的地方都摸了一遍,看有没有门把手、开关,或者暗门什么的(有的监狱有这种暗门),没找到。一只蜘蛛爬上手背。她差点叫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除了这只蜘蛛,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只有她一个,别的什么都没有。
可就在这时,她的手碰到一样东西。像人的脸蛋和嘴唇。又小,又冷。有人悄悄在她耳朵边上说:“噤声,噤声!噤声勿言,隔墙有耳,须提防那恶妇!”
卡萝兰没有说话。一只凉凉的手摸着她的脸,手指轻轻动着,轻得像飞蛾的翅膀。又响起一个声音。犹犹豫豫的,轻极了。卡萝兰还以为是自个儿脑子里想出来的。
“敢问你是何人?是死是活?”“活的。”卡萝兰悄悄说。
“可怜,可怜。”第一个声音说。
“你们是谁?”卡萝兰压低嗓门问。
“名字,唉,名字,名字。”又传来第三个声音,远远的,飘飘荡荡的,“生气一去,心脏不复跳动,姓名随之而逝。所幸我等尚有记忆,名虽亡,记忆犹在。犹记五月天,艳阳高照,女教师提篮倚杖,携我等漫步花田。微风起处,郁金香俯仰摇曳。吁,女教师姓甚名谁,我却不记得了,郁金香的名字更是忘却了。”
“照我看,郁金香好像没有自个儿的名字吧。”卡萝兰说,“郁金香就是郁金香。”
“也说得是。”那个声音伤心地说,“我却总当彼等各有嘉名。红的,橘红带红,橘红带红夹黄色,如冬夜儿童室之壁炉余烬。我还没忘哩。”声音难过极了,卡萝兰忍不住朝声音的方向伸出手。她摸到一只冰冷的手,使劲捏了捏。再过一会儿,她的眼睛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了。
第十五章
卡萝兰看见三个人影,也说不定是她想像出来的。每个影子都淡淡的,像大白天见到的月亮。瞧影子的模样,都是孩子,个头跟她差不多。那只冰冷的手也捏了捏她的手,“谢过了。”那个声音说。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卡萝兰问。
顿了顿。“垂髫时,我记得仿佛是着裙的,蓄了头发。”声音很没有把握,“问起时我方才想起,似乎过些时日,我又剪了头发,换裙着裤了。”
“裙裤细事,我等是不在意的。”第一个声音说。
“那么,必是男孩无疑了。”跟她拉着手的那个影子接着说,“想来必是男孩。”镜子后面的这个黑窟窿里,这个影子好像亮了一点。
“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卡萝兰问,“怎么会关在这儿?”
“是那恶妇干的好事。”一个声音说,“此人盗走我等的心,窃取我等的灵魂。二般既去,自然命不久长。她便将我等羁押在此,弃置如敝屣。”
“真可怜。”卡萝兰说,“你们关在这儿多久了。”
“久啊。”一个声音说。
“唉,时日漫漫,早已不记得了。”另一个声音说。
“我自杂物室门内过来,”那个觉得自个儿是男孩的声音说,“却见又回到自家厅堂。那恶妇正等着,说她乃是我另一个妈妈。自那日起,我便再也未曾见着我真正的妈妈了。”
“逃命去吧!”第一个声音说,卡萝兰觉得是个女孩,“逃吧,只要胸中尚存一息之气,体尚温热。逃吧,否则灵魂与意识一去,那便大势去矣。”
“我不能逃。”卡萝兰说,“她抓住了我的爸爸妈妈。我是来救他们的。”
“罢了,罢了。她必陷你于此,此后永日如灰,岁月如流。再想逃时已为时太晚,待逃到哪里去?”
“不,”卡萝兰说,“她不会的。”
镜子后面的小黑屋里静悄悄的,三个影子谁都没有说话。
“也未必不能。”黑暗中,一个声音说,“果能救令尊令堂离虎口,亦必能救我等出此苦海。”
“你是说,我爸爸妈妈真的被她抓走了?”卡萝兰吃惊地问。
“是。令尊令堂被那恶妇藏过了。”
“一如我等三人。我三人亡故时,那恶妇将我三人的灵魂监押于此,以我等为食,直至再无甚可食之物,仅余一具如蛇蜕也似的残壳。务请小姐觅得我三人被那恶妇藏过的心脏。”
“找到以后,你们会怎么样?”卡萝兰问。
没有声音。
“她会怎么待我?”她说。
淡淡的影子们轻轻地一起一伏。她觉得这里既像真有这三个影子,又像没有。好像一道亮光照在眼睛里,熄灭以后,眼睛里还觉得有亮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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