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骨碌跳下床,披上了晨袍。眼下还有五个小时的练琴任务正等着她。时值六月,这位十三岁的小女孩将度过一个勤学苦练、汗水淋漓的早晨,之后天天如此,这是她的生活方式。
她一边活动着颈部,一边看着窗外繁花盛开、春色融融的花园。远处,一道山墙陡然隆起,山顶上白雪皑皑,反射着阳光。她把小提琴架在肩上,准备演奏第一支练习曲。
突然,她注意到花园里有什么东西。那是一座小土堆,土堆旁边有个狭长的坑。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坑里露出了一块白布,一双苍白的手握着—条枪管。
“妈妈!”她失声大叫,手里的小提琴摔落在地。
她没有敲门就径直闯进了父亲的书房。她知道父亲一定在那里伏案对账。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坐在桌边,而是坐在壁炉旁的一张高背安乐椅上。他是个身材矮小的人,平日里总穿着那件蓝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这一次也不例外。书房里还有一个人,虽然室内光线比较暗,但他依然戴着墨镜。书房里气氛严肃,显然这两个男人在谈事情。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父亲对着安娜劈头盖脸地一顿训,“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进来之前要先敲一下门,没看到我在谈正经事吗?”
“可是爸爸——”
“还有,你这身衣服像什么样子!现在都十点了,还穿睡衣。”
“爸爸,我必须——”
“等我谈完事情再说。”
“不行!等不了那么久了,爸爸!”
小女孩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尖叫出来的,戴墨镜的男人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奥托,小女不懂事,请多包涵,她一个人练琴练太久了。您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安娜·罗尔夫的父亲在处理重要文件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这次,他从玛格丽特的坟里取出一张字条时也是如此。他读完字条,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仿佛害怕有人在背后偷窥。这一切都被站在卧室窗边的安娜看在眼里。
当他转身往回走时,抬头看了一眼别墅的窗户,正好和女儿四目相对。他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解读女儿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怜悯和同情,有的只是深深的怀疑。
她从窗边走开了,昂贵的斯特拉迪瓦里斯小提琴仍然躺在地上。她把小提琴捡起来,听着父亲在楼下冷静地跟客人解释母亲自杀的事情。她把小提琴架在肩上,琴弓放在弦上,闭上了双眼。G小调。各种升降调。琶音。分解三和弦。
“都这种时候了,她怎么还有心情练小提琴?”
“恐怕这是她唯一的安慰了。”
傍晚时分,两个男人又聚在书房里。警方已完成初步调查,尸体已被移走。玛格丽特写的字条放在两人中间的折叠桌上。
“可以叫医生给她开点镇静剂。”
“她不会去见医生的。恐怕她的脾气跟她妈妈一样,倔得很。”
“警方有没有问过字条的事?”
“这是我的家事,我觉得没必要让他们掺和进来。况且,这件事情牵涉到我妻子的自杀。”
“那你女儿怎么办?”
“我女儿怎么了?”
“她当时在窗边看着你呢。”
“我的女儿我自己会管好,到时候我会看着办的。”
“真心希望你能说到做到。不过,帮我个小忙吧。”
“什么事,奥托?”
他那苍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着,最终停在那张字条上。
“把这该死的玩意儿和其他所有相关的东西通通烧了。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跟过去有关的东西,这会引起不好的回忆。这里是瑞士,瑞士没有过去。”
第一部 现在
1
伦敦-苏黎世
伊舍伍德艺术馆偶尔资可抵债,其店面曾经开在伦敦上流社会住宅区梅费尔的黄金地段——新邦德街,这里代表着新潮与时尚,因此业内人士提起它时喜欢称呼其法语名,以示调侃。后来伦敦零售业开始复兴,新邦德街成了蒂芙尼、古驰、范思哲、御木本这类高端时尚品牌的天下。朱利安·伊舍伍德和其他专门经营博物馆级伟大画作的艺术商人便被“流放”到市中心的圣詹姆斯。因此,伊舍伍德喜欢自嘲为“被流放的新邦德街人”。他最终找了间破败不堪的维多利亚式仓库,将画廊搬了过来,仓库位于一个叫做梅森场的方形庭院,这里比较安静。画廊挨着一个小型希腊航运公司的伦敦办事处和一家酒吧,光顾酒吧的都是些俏丽的办公室女郎,她们总是骑着小型摩托车过来。
圣詹姆斯的村民很排外,喜欢在背地里说人闲话。在这帮人眼中,伊舍伍德艺术馆成了一座好戏连连的剧场。这里既有扣人心弦的意外转折,又有命悬一线的紧张情节;既上演着欢乐昂扬的喜剧,又上演着沉痛哀婉的悲剧;既有令人惊叹的高潮,又有深不见底的低潮。之所以会这样,很大程度上是店主的性格造成的。伊舍伍德有一个对艺术商人来说几乎致命的缺点,并深受其苦:比起卖画,他更喜欢藏画。每次看着客人从陈列室的墙壁上取走一幅他精心收藏的画作,伊舍伍德便陷入深深的沮丧之中难以自拔。正因为卖掉一幅画便要遭这样的罪,他的存货清单已经惨不忍睹,上面全是业界亲切称之为“压仓货”的积压商品。这些画没有哪个买家能以公平的价格入手。它们是卖不出去的画,是伊舍伍德不肯放下的沉重包袱。“沉重的包袱”正是杜克街那帮人喜欢挂在嘴边的戏谑字眼,他们弹冠相庆,为此举杯。如果有人问伊舍伍德,为什么他那敏锐的商业头脑竟会在这里不起作用,他可能会提起自己的父亲——尽管他跟别人约法三章,让他们永远也不要提起这个人,想也不要想。
52书库推荐浏览: [美]丹尼尔·席尔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