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楼近邻太学辟雍东门,太学生常在那里聚会,池了了和范楼的人也混得熟络。那天她背着琵琶,鼓儿封拎着鼓,两人一起去范楼寻生意。京城把大酒楼的伙计们都称作大伯,池了了在一楼跟两个大伯说笑了两句后,上了二楼。二楼的一个大伯叫穆柱,一见到池了了,立刻笑着道:“巧呀,有几位客人要听东坡词,我正想找你。”
当时歌妓唱的绝大多数都是柔词艳曲,池了了却独爱苏东坡,喜欢他的豪放洒落。女子一般很难唱出苏词中的豪气,池了了嗓音不够甜润,略有些沙,唱苏词却格外相衬。鼓儿封也最中意苏词,他的鼓配上苏词也最提兴。
苏东坡因卷入党争,名字又被刻上奸党碑,虽已经过世二十年,诗文却至今被禁,不许刻印售卖。池了了却不管这些,官府也难得管到她,若遇见识货的客人,便会唱几首苏词。只是,很多人畏祸,很少有人主动点苏词,更难得有人专要听苏词。
她和鼓儿封随着穆柱进了最左边客间,里面坐着三人,都是幞头襕衫,太学生衣着。
穆柱赔着笑引荐道:“三位客官,她叫池了了,整个汴梁城,论起唱苏词,她恐怕是女魁首。”
“哦?”坐在左边座上的那个书生望向池了了,方脸浓眉,皮肤微黑,目光端厚温和,他笑着问,“熟的就不听了,《满江红·江汉西来》会唱吗?”
池了了笑着反问:“独笑书生争底事?”
那书生笑了起来:“看来是个行家。”
池了了后来才知道,这书生叫董谦。主座上清俊白皙的是曹喜,右边瘦弱微黑的是侯伦。三人其实也并非太学生,而是上届的进士,因为积压进士太多,官缺不足,三人都在候补待缺。
曹喜看到他们,却似乎不喜欢,皱着眉头说:“街边唱野曲的,懂什么苏词?”
董谦忙道:“好不好,听一听再说。这唱曲的钱,我来出。”
曹喜越发不快:“东坡词前谈小钱,你这算什么?”
池了了隐隐有些不乐,但还是笑着道:“三位公子,不必为这计较,我若唱得还算入耳,就打两个赏;若唱不好,我也不敢收公子们的钱。”
董谦笑着对她说:“好,你唱,别理他。”
侯伦在一旁第一次开口:“不值什么,先听听再说。”
曹喜沉着脸,不再说什么,头侧向一边,也不看池了了和鼓儿封。
穆柱忙搬过两把椅子,放到门边,让池了了和鼓儿封坐下,赔着笑圆场道:“太学博士听了她唱,都赞说唱得好。”
池了了见鼓儿封脸色不好,想是在恼曹喜。客人面前又不好劝,便笑着道:“封伯,鼓子敲起来!”
鼓儿封将鼓放在膝盖上。他的双手食指各缺了一截,只能用其他八根手指和手掌来击鼓。但他精通音律,又多年苦练,小小一面鼓,能敲得人热血激荡,惊魂动魄。
不过那天,鼓儿封低着头,沉着脸,起手就有些乱,鼓点涣散无力,全无平日神采。池了了忙抱好琵琶,不等他前奏结束,就重重拨响琴弦,掩住鼓声,鼓儿封见机,随即停手。池了了心里也不服气,勾挑捻抹,尽兴施展,发力弹奏了一段曲引,提起豪健之兴,随即开口唱道: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一曲唱完,她特意将“独笑书生争底事”一句反复了两遍,才歇声停手。虽然少了鼓儿封的激越鼓声,但她自信这曲仍然弹唱得豪情深长,无愧东坡。果然,唱完后,席间三人先低眼静默了片刻,随即,董谦高声赞道:“好!”
池了了浅浅一笑,心里这才舒畅,扭头看鼓儿封,仍旧沉着脸,不时望向曹喜。而曹喜也同样沉着脸,并不看他们。
董谦问他:“如何?”
曹喜却不理他,瞪着池了了冷声问道:“你最后反复唱那句,是在讥笑我们?”
池了了一惊,她当时确有这个意思,但立即笑着答道:“小女子哪里敢,只是觉着这首词的意思全在那一句,所以才重复了两遍。”
曹喜猛地笑起来,笑声冷怪:“你算哪路才女?居然敢在我面前评点苏词?”
池了了顿时红了脸,没有细想就回口道:“就算苏东坡本人,也给我们歌妓填过词——”
话音未落,曹喜忽然抓起手边的一副筷子,一把朝她掷了过来,池了了忙侧身躲开了一根,另一根却砸到鼓儿封脸上。池了了腾地站起身,大声质问:“公子这算什么呢!喜欢,就听一听,不喜欢,说一声,我们赶紧走人。我们虽下贱,却也是靠自家本事吃饭,并没有讨口要饭。公子的钱比铜锣还大,就算赏我们,我们也扛不动。”
曹喜嘴唇气得发抖:“跟你多话,辱了我体面,滚!”
池了了还要争辩,鼓儿封却伸手抓住她,低声道:“走吧。”
“曹喜!你做什么?”董谦怒声喝问。
“怎么?又要做惜花郎君?正经花朵,惜一惜,也就罢了,这等烂菜叶子,也值得你动火?”曹喜又发出那种冷怪笑声。
52书库推荐浏览: 冶文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