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沦陷时,我们正在城中。”
杨朝烟心里一紧,问道:“怎么会?”
“我爹祖上在宫中任职,曾是内廷工匠。因为技艺高超,颇受赏识。及至三代以后,才逐渐没落。九桥公尚未离开长安前,他的儿子与官居左仆射的驸马于琮交情甚笃。后来,妻室子女相继亡故,驸马几番来鸿,邀他入京。于是他才带上我们,进了广德公主府内。不料没过多久,长安乱象变生。”
“将军入主长安,明春门太极殿上,太监宫女口称‘黄王’。尚让也曾发过些安抚平民的言论,说是‘黄王为生灵,不似李家不恤汝辈,但各安家。’结果,说话如同放屁。将军进太清宫含元殿即皇帝位,下赦书,国号大齐,改元金统。没过几天,旗下兵将四出抢掠,杀人满街。家家流血,处处悲声。他纵容手下胡为,并不予置喙。”
“他自封为帝后,才发现自己骑虎难下,进退维谷。身边并无一人能助他佐理政务。也没有真正的有才有识之人可用。于是又去拉拢宗室旧臣。可是他好杀成性,喜怒无常,再无人肯出头露面,不是推托,就是躲藏起来。将军一怒之下,令人四处搜查前朝官员,凡搜获者全部处决。许多人或遭屠戮,或举家自尽,惨绝人寰。”
夏蝉虫鸣,聒噪不休。宫女来来去去,团扇掩面。老远便听见吃吃的低笑。明阿又只要一回头,她们便脸生飞霞,快步溜走。
少年盘膝坐在廊下,头上风铃丁零当啷。他望着晴空出神。不一会儿,墙外飘来几缕怪味,既像肉香,又有股令人做呕的恶臭。纵然满园花草也盖不住。明阿又皱眉,他一向听说这位“黄王”有噬人肉的癖好。坊间流言说他抓获平民,丢入铜锅中煮汤。此话真假倒不辨。只不过,自登基以来,街市之上那股血腥味道,日益浓烈。
有人在背后猛地一扑,几乎没把他扑倒在地。明阿秀笑得花枝乱颤,问道:“你一天到晚,发什么呆呀?”
少年指向门前停的马车,低声说道:“驸马刚刚回来,脸色难看得很。”
正说着,车上下来两人,其中一个瞪了他俩一眼。明阿秀立刻收起笑容,别过头。她轻轻道:“这儿没什么好玩的,咱们捉迷藏去。”
明阿又把她手从肩膀上拿开,摇摇头道:“不去。”
姑娘见他不肯,跺脚道:“你坐着不也是坐着吗?陪我玩玩怎么了?又不会死。”
少年淡淡说道:“会被你气死。”
“再不去我可要哭啦!”
她当真把嘴一扁,准备放声大哭。阿又笑道:“逗你玩呢,哭什么?捉迷藏就捉迷藏,你藏还是我藏?”
小姑娘破涕为笑,摸出一块红手绢,蒙在眼上,说道:“你藏我捉。我数三十下,就来找你。可藏好了,要被我找到,罚你上树给我摘果子吃!”
少年蹑手蹑脚,径入内室。他四处瞧得一瞧,可藏的地方甚多。床前有个嵌金木柜,铜锁未曾锁。他钻进去,堪堪可以容身。
他等着等着,许久不见明阿秀。原来公主府中,房厦千间,哪能一下找到?天气炎热,枯坐无聊,迷迷糊糊中,歪身睡过去。一觉不知睡得多久,醒来时推门。才发现柜子被从外面锁住。也不知是小姑娘故意恶作剧,还是别人不知道,误把他关在里头。阿又刚要开声喊人,谁知,有人推门而入。
此人年纪已然不小,神色慌张。明阿又认得,是昔日的太子少师裴度子。陪他进来的,正是驸马于琮。
裴度子道:“豆卢瑑、崔沆、刘邺几位大人接连遇害。老夫听闻风声,巢贼不日便要到我府中问罪。我死倒不怕,只是合族老小眼看遭此横祸,何辜之有?望驸马看在你我昔日情分上,救他们一救。老朽铭记五内,永不敢忘。”
说着,老泪纵横,纳头便拜。于琮吓得慌忙拦住,道:“老大人折杀我了,咱们同殿称臣,你是太子之师,我岂可受此大礼?快快请起。自反贼破城后,京师中哀鸿不止,人人自危。这当口,你我更该同心协力。你来我这里避祸,你的家眷我自然一力看顾。今天晚上,老大人不要回去,留在舍下。待到风声过后,另行打算。”
裴度子摆手道:“不可,不可。如此一来,反倒披祸于你,我心何安?只等老夫家眷安顿妥当,我便怀揣一把匕首,去投那贼子。他若杀了我也倒罢了,他若要招我上殿,瞅着机会,为天下人除此大害。翌日,你们迎王驾还朝,我九泉之下,也算对列祖列宗有个交代。”
于琮忙叫其不可做此想。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正绸缪商议。外面小厮来报,说有车马三乘,兵丁无数,围在门口,气势汹汹。驸马惊骇之下,措手不及。耳听有人长驱直入,闯将进来。忙乱中,把裴老先生推入屏风后。
太监一声:“皇上驾到——”喊得人毛骨悚然。众人面面相觑,驸马面色惨白,嘴唇抿做一条铁线,心下砰砰乱跳。
明阿又不禁屏住呼吸,眼前御林武士,个个金甲,头前开路。他们将花厅围得密若铁桶。此时,广德公主听到通传,也匆匆赶出来。她午睡方起,云鬓欲坠,还险些掉了只鞋。
人丛让开一条道路,跪拜迎接。唯独驸马,傲然不跪,直挺挺立在堂下。黄王果然披龙袍,戴金冠,步云履,气派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来至堂上时,少年定睛看去。那张脸孔刀削斧劈,棱角分明,比之从前,眼中又多几分阴冷。他慢慢扫视一周,见于琮倨而不礼,微微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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