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鸾攀上假山望去,只见唯有西苑水榭里隐隐透出灯光,他便穿过藤萝垂挂的岩洞宝瓶门,踩着池中的步石走过去。这初夏的薄暮时分,水榭的花窗隔扇全部打开,遮阳的湘帘也已经搭起,室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可以清晰地看见两位华服少年正凭着雕窗,喁喁细谈。
不看还罢,这一看阿鸾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断然转身就要走,却没留神一回头碰到了横逸出来的竹枝上。只听哗啦一声,本已狼狈周章的少年被带得踉跄栽倒,差点跌进水池子里去。
水榭里的两人已然觉察到外面的动静,一边厉声呼喝着“是谁”“给我站住”,一边急步追了出来。
阿鸾挣扎着刚要起身,胳膊早就被先赶来的那个高挑剽悍的少年一把拿住,痛得他“哎呦”一声喊了出来。对方闻声也吃惊不小,连忙放松手上的力道,俯身将他扶起,惊愕地喊出声来:“阿鸾,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正是阿鸾二话没说转身就走的原因——眼前的矫健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令他近也不是、远也不是的卢清晓!
真应了“冤家路窄”这句话,就是为了不跟这纨绔子弟打交道,阿鸾才硬着头皮敲雷家大门的,没想到越躲着还偏偏越是碰上!
这时水榭里的另一位少年也赶到了,几步路跑得他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嚷着:“清晓,别放走了小贼!”
“我不是贼!我是……”一听这话,阿鸾顿时挺直腰板,回头直视向那少年,却在看清对方容颜的那一刹那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依稀带着泪痕的双靥,仿佛要消失在暮光中一般澄澈纤细,而那双摇曳着不安的眸子深处,却沉淀最浓重的幽暗。阿鸾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人,微妙的融合着清澈和浑浊,明净和阴翳,他的美不是静止的,而恰似一台精妙的钟摆,在极端的两头荡动着,摇曳出不可思议的艳异风情。
可这美少年的语调却蛮横娇纵:“还强嘴!闯到别人家里,鬼鬼祟祟探头探脑,还说不是贼?清晓,快给他点厉害瞧瞧!”
“误会,这是误会,雷兄!”在美少年面前,清晓竟也不见了平常的洒脱不羁,只是赔着笑脸,一个劲地寻找遁词。
“又不是你的错,跟我客气什么?什么‘雷兄’,我不要听!”美少年拧起了纤细的眉心。
清晓只得改口:“这个人是罗家的阿鸾,我的朋友,玉茗你可别误会啊!”
这名字阿鸾曾听蝉法师提起过——雷家主人雷万春的孙子就叫“玉茗”。不过这位小雷公子却不依不饶,用戒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衣着贫寒的不速之客:“‘阿鸾’?我怎么没听说过清晓你有这门子朋友?他是哪个罗家的?两江总督罗世叔家,还是文渊阁大学士罗老师家的?”
清晓一时语塞,顺手将阿鸾拉到自己身后,回头皱起眉心正色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要知道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这两人一来一去的话语,听得阿鸾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脱口反驳道:“我是香料铺子养霞斋的伙计罗鸾,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少爷。拜访贵宅本是有事相求,不过现在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不识眉眼高低,在异想天开!我现在就走,不站脏了贵宝地!”
说着阿鸾决然转身,清晓连忙想追上来:“等我送你出去!”
“啊?难道清晓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玉茗恼恨又很委屈地低低埋怨了一声,清晓这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这情形让阿鸾越发发狠快跑,他飞也似的跳过水石,转过假山,早不见了清晓二人的身影。回想这两位少年贵公子,哪个不风神俊朗,鲜衣华服,都是根基出身相当的名门世胄,再瞧瞧自己一身粗布短打,怎么看都是个灰头土脸的平头百姓,哪能和对方并肩——结交不相称的人,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越想越委屈,阿鸾拼命咬紧牙关,沿着圆石小径埋头疾走,可是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滚落下来。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约略回过神想看看走到了哪里,抬头却见眼前一排列栅似的竹影,甬路依旧蜿蜒伸向丛筠后方。
阿鸾一时有些茫然,转头四顾,眼中所见却只有一色青竿,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自己进园之后,明明看见假山轩亭,水榭池塘,可是视野中为什么只剩下一成不变的竹子了呢?
而且这么久都没到大门口,难道走错路了吗?更何况园子分明也没那么大啊?或者,自己不留神其实已经出了雷家,进到山里去了?可是也不像啊,谁会把嵌花的卵石甬路铺到门外去呐?
想到这里,阿鸾不由得放慢脚步站定下来。不知何时,一钩冰晶般的三日月已经升上天空。山里夜风幽幽地吹来,清寒霎时浸透了衣衫,他反射性地打了个冷噤,而这一刻,万竿幽篁也随之发出了密语般的沙沙声。
——穿林度叶,延绵不绝……
——风已吹过,为什么叶音依然没有停息?
阿鸾陡然警觉起来——这不是风声,是有什么在骚动!它藏在丛竹深处,似百无聊赖,又像蓄势待发般地骚动着……
可是阿鸾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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