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村的字辈也是一副对联,爷爷还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勉强说完全。到了妈妈这一辈,连第一个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了。绵叔每见一个跟马家有血缘关系的人,总是一个人掰着手指算来算去。遇到比自己字辈小的,便哈哈大笑,强迫对方叫他爷爷或者祖宗什么的;遇到比自己字辈大的,一定毕恭毕敬地尊称对方。他乐此不疲。
“我说的情形还是你绵叔后来告诉我的呢。”爷爷说道。
姥爹进门之后,其他人就不知道他又做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经过那个男人的房子时,经常能听见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他似乎在跟什么人说话,可是有意无意经过他家的人却听不到女声回答他的话。
平平安安度过两个月之后,他的家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发出尖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52.】
而姥爹似乎从收野鬼进屋的那个晚上开始,就一直等待着他尖叫的这一天到来。
爷爷说,那个男人发出尖叫的时间是在一个炎炎夏日的午后,各家各户都刚刚吃完饭或者正在吃饭,许多小孩子刚躺上竹床准备睡个午觉。蝉声如一浪接一浪的潮水般在画眉村的四面八方起起伏伏。
那天,姥爹吃完了午饭,却反常地不立即躺上他的老式竹椅睡午觉。姥爹静静地坐在饭桌旁边,一动不动。当时姥爹的原配还健在,她早收拾好了饭桌上的残羹冷饭,正蹲在厨房里洗碗筷。她搓筷子发出的刷刷声似乎是蝉声的伴奏。
“马辛桐!你帮我把那女鬼赶走吧!她给我生了一个没有五官的孩子!”那个曾经央求姥爹收野鬼进家的男人再次央求姥爹道。
“我早跟你说过的,赶走比收进来要困难得多。”姥爹面无表情。
原来,那天下午女鬼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可是那个孩子的脑袋长得奇怪,没有鼻子、眼睛、眉毛、耳朵等,如一个冬瓜长在脖子上。那声尖叫,就是那个男人看见没有五官的新生儿之后发出的。
“不行!她生了这样一个孩子,叫我怎么受得了?我恐怕从此天天晚上都要做噩梦了!求求你,你既然能把她收进来,就有办法将她再赶走!求求你了!她是鬼呀,待在村里难免是个隐患。要防患于未然哪!求你啦!”那人跪下来给姥爹作揖。姥爹慌忙上前扶他起来。
姥爹经不住那人的再三求劝,只好答应。
当晚,姥爹事先将一箩筐纸钱从那人的家门口一直撒到小槐树下,然后叫那人手拿一把斧头。
姥爹和那人等到天黑,又等到万家灯火,再等待万家灯火都熄灭,才远远地看见女鬼渐渐地走了过来,仍旧是一边捡钱一边咯咯地笑。姥爹自己听了都于心不忍,但是身旁的男人一再督促他不要心软,仿佛他才是局外人。
姥爹见女鬼越走越近,便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吩咐道:“你等她走到槐树底下来了,立即将这棵槐树砍倒。什么话也不用说,其他什么动作也不要做,然后直接回家,关门睡觉。”姥爹说完,自己先低着头走开了。
爷爷说,这是借助了骟牛的方法。那个时候,阉鸡匠、割猪匠、骟牛匠还到处可见。因为正常的公鸡和公猪都不如阉割了的长得壮,而正常的公牛也不如骟了的做事专心,所以当时的农村里保持着这种野蛮而有效的阉割办法。
但是骟牛跟阉割鸡和猪不一样。为了彻底地让牛死心塌地干活儿,不再做其他非分之想,骟牛匠在割掉牛的生殖器官之后,还要当着牛的面,用大磅锤将那物什砸烂。这是比阉割更野蛮但是也更有效的方法。被这样处理过的牛,从此老老实实耕田拖车拉磨,眼神变得空洞,见了母牛再也不会多情地“哞哞”叫唤。
那个男人不会不知道那棵小槐树对于他和女鬼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当着女鬼的面将小槐树砍倒,女鬼必定明白男人的意思。
那个男人将小槐树砍倒之后女鬼有什么反应,姥爹没有看到,绵叔也没有看到,而男人自己也不愿跟外面的人说,所以爷爷也无从知道。
爷爷知道的,是那个男人第二天就要将那个没有五官的孩子丢掉。那天刚好一个不知名的乞丐经过,从男人手里抢过那个孩子就跑了。男人出于本能,追了那个乞丐好远,就在要捉到乞丐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看着那个乞丐一溜烟跑掉了。
不久之后,那个男人又另外娶了一个远地的女人,那个女人自然是不知道他的过去的。村里人对那个远地来的女人保持一种不约而同的沉默。后来那女人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儿子养到能说话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儿子听力、视力、嗅觉、味觉都差得要命。他妈妈每次叫他的名字都要敞开了嗓子拼命叫喊;斗大的毛笔字放在面前看不到;经常把酒当做白开水喝掉几碗,然后昏昏糊糊地躺在地上睡觉;无论吃什么东西都是一个味。
村里人,还有他自己都冥冥之中能感觉到这个孩子是个报应,但是他们都不敢说出来。
这个孩子长到二十多岁就死了。然后他跟他妻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好不伤心。在给孩子送葬的路上,他忽然发现一个长着冬瓜一样的脑袋的人站在老河边上朝送葬队伍张望。他举起一根竹竿就向老河岸边冲过去。等他到了老河边上,却发现什么东西也没有。等他走回来,却又看见了那个没有五官的人。他再次冲到老河边上去,那个人却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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