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眼睛不好,行动又慢。所以九坨经常去偷二奶奶辛辛苦苦养大的家禽。二奶奶追不上,打不到,每次都气得半死却又无可奈何。二奶奶送儿子读书本来就欠债,养点儿鸡鸭卖了还能换点儿油盐钱。九坨这一搅和,无疑是雪上加霜。
二奶奶跟九坨的梁子就是这样结上的。
所以,二奶奶的狗在葬礼上自然没有放过九坨。
九坨秉性就在这里摆着,他自然不会放过吃掉这条狗的借口,非得打死它一饱口福。
一路聊着,我们来到了“侧屋里”。
看热闹的人不少,将九坨的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由于九坨平时的行为,围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不时听见有人兴奋地喊道:“九坨,咬他!咬他!”接着便是一阵哄笑。
我和妈妈挤到门口,终于看见了脖子上套着锁链的九坨。他的眼眶又红又肿,嘴角流着长涎水,浑身邋遢不堪。他左腿的腿肚上有明显的血迹,可以料想那便是伤口的位置。
他瘫坐在地上。已经结成一块一块的头发上还粘着几片鸡毛。
探头一看,墙角有一只一动不动的公鸡,不知死活。
一个大人唆使身边的小孩将公鸡捉起来扔到九坨跟前去。那个大人说道:“小屁股,你信不,你九坨叔能吃活鸡呢。”
小孩撅起嘴反驳道:“怎么可能?鸡要拔毛煮熟了才能吃!”
大人坏笑道:“你九坨叔就像黄鼠狼一样吃活的。你知道不,我们附近的活鸡为什么经常不见了?就是被你九坨叔偷去吃了。他从来不吃煮熟的鸡。他连毛都吃掉,让别人抓不到把柄。”
妈妈拉住一位熟人询问情况。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凑了过来,抢着说:“依我看,是袁娭毑的狗找回来了。”
本来有些疲惫的九坨听到“袁娭毑的狗”这几个字,顿时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学着狗吠声“汪汪汪”地乱叫。
围在门口的人们猝不及防,急忙往后让。就在他即将扑到人身上时,动作却停止了。铁链的长度不够。拉直的铁链一下勒紧了他的脖子,他的两颗眼珠子几乎要迸出来,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紫红。
实际上,锁住铁链接口的锁和钥匙由一根细绳系在一起。只要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很轻易就能将铁链打开。可此时的他似乎忘记了人的身份,一味地龇着牙流着涎,像狗一样吐着舌头。
狗怎么知道用面前的钥匙打开锁?
刚才的小孩吓得直哆嗦,竟然跑到墙角抓起那只不死不活的鸡,奋力扔向九坨。
九坨的眼神发出兴奋的光芒,跃身朝鸡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刚才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倒拿一个扫帚,一下将那只鸡捅出铁链的范围之外。九坨扑了个空。老婆婆刮了小孩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傻孩子!你九坨叔是人,不是畜生。真把他当畜生看待,你就不怕他有一天吃了你?”
妈妈见这位婆婆明事理,并且刚才还抢着插话,便转而询问她:“九坨到底是怎么了?如果是发狗疯,应该送到医院去打针才行啊。”
老婆婆把手一挥,说:“他不是发狗疯。”
妈妈说:“他不是被袁娭毑的狗咬过吗?也没听说事后打预防针啊。”
老婆婆道:“肯定不是。那天咬了好几个人呢。难道就他一个人发狗疯?袁娭毑的狗平时很温顺,也不像疯狗啊。我看呀,他是被狗咬伤魂了。”
“狗还能咬伤人的魂?”
“咬伤人的魂算什么!狗还咬吕洞宾呢!那吕洞宾是什么人物?他那肉身都羽化了,只剩一团精魂了,你咬得到?但狗能咬到!因为狗本身就是阴鬼体质。他的魂受了伤,收敛不住,所以变成现在这样。”老婆婆的表情夸张而又虔诚。
她说狗是阴鬼体质,这点和爷爷之前说的“半阴半阳”倒是有几分相像。
末了,她叹一声,对妈妈说:“哎,可惜你爹不出来帮忙。不然袁娭毑的狗不至于被他们打死,九坨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了。”
我不赞同她的话,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好发表异议。妈妈也沉默以对。
“话可不能这么说。”背后一个声音响起。
我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和蔼的老头,光头,眉毛很长,脚下穿着一双黑色深筒防水鞋。他应该是刚从水田里劳作回来。
妈妈拉我的衣袖:“快叫艾爹。艾爹,这是我儿子,长年在外,屋里的人不认得几个。”
我喊了一声:“艾爹。”
艾爹微笑示意。他一走近来,我就闻到久违的最原始的泥土气息。现在的人懒了,插秧的少了,抛秧的多了;下田除草的少了,岸边喷药的多了;施农家肥的少了,撒化肥的多了;用牛耕田的少了,用机器耕田的多了。特别是城市里,水泥将人跟泥分隔开来。生我们养我们的泥土,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只有很少的老人保持着最初的生活方式,已经熟悉了泥土的他们,一旦离开就会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病痛,如一株离了泥土滋养的植物。
村里有几个老人因为儿孙发了财,被接到城市里去享清福,可都是过不了一段时间就被送了回来,形容枯槁,走几步路都喘气不止。当他们再次扛起锄头,在水田里踩上一圈,人便立即重新鲜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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