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生身子紧贴井壁,不敢做声。邻居投了一阵石头,仍不放心,寻思“也不知贼书生有没有死透,眼下不闻声息,多半已经毙命。但也有可能是晕了过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送他一程。”想到此处,取来一只铁锹,挥锹铲土,将井底填平,约莫填了一人多高,背起铁铲,扬长而去。
井中漆黑寂静,环境恶劣,犹如地狱。四周围阴暗潮湿,食物匮乏,戴生自知命不久矣。正烦恼之际,忽尔察觉井壁上有一洞穴,数尺来高,戴生大喜,匍匐爬入洞中,寻找生路。但没爬上几步,身前水滴汇聚,三步之外,全是积水。
戴生无计可施,怅然折回井中。一开始肚中饥饿,时候一长,身体虚弱,连饥饿也忘记了。心想“枯井之下,没什么善事可做,惟有诚心念佛。”言念及此,口宣佛号,不敢懈怠。
未几,洞内磷火跳荡,忽闪忽灭,满洞中都是鬼火。戴生心知有异,强自镇定,自言道:“我听说磷火皆为冤鬼所化;我虽然暂时生还,但迟早难逃一死。如果众位愿与我聊天,在下洗耳恭听,也可稍解寂寞。”语毕,只见磷火缓缓逼近,漂浮水面,每一枚磷火之中,均现出一具人形,身高只有活人一半。
戴生问道:“各位从何而来?”众鬼道:“这里本是一座煤井。主人挖煤之时,不小心震动古墓,触怒了龙飞相公,他老人家一气之下,引来地下河水,淹死四十三人。我等皆是受难者。”
戴生问道:“龙飞相公是谁?”众鬼道:“他便是古墓主人,具体身份不明。只知他是饱学之士,如今在城隍手下当差。他失手将我等杀死,心有不忍,每隔三五日,便会前往洞中施舍粥水。但我等长期为冷水浸泡,永无超生之日。倘若公子有机会出去,请将我等骸骨打捞,迁往别处安葬,感激不尽。”戴生道:“你们放心,只要我能出去,一定会尽力帮忙。只是身处深井之中,要想重见天日,希望渺茫。”
说了一阵话,戴生闲极无聊,开始教众鬼念经,如此过去数日,醒则坐,困则眠,枯燥至极。这一日大伙正自念经,忽然间洞穴深处传来灯光,众鬼喜道:“龙飞相公到了,快去吃饭。”邀请戴生同行。戴生担心水路阻隔,众鬼不由分说,架起他双臂,将他抬入洞中。戴生只觉身躯轻盈,踏水如飞,曲折行驶半里,来到一处宅院。
面前一座台阶,沿阶而上,是一间大厅,桌子上点着巨烛,粗如手臂,光线柔和明亮。戴生长期身处黑暗,乍见光明,喜不自禁。凝神一瞧,只见大厅中坐着一位老叟,儒巾儒服。
戴生止步不敢上前,老叟早已看见他,问道:“公子好面生,却不知是哪里人氏?”戴生如实说了,老叟闻言诧异,喜道:“原来你是我后世子孙。”戴生满脸迷茫,不解其故。老叟解释道:“我叫戴潜,字龙飞。戴堂是你先祖吧,他是我孙子,不过此人心术不正,勾结恶商,在老夫坟墓附近采煤,使我死后不得安宁。老夫不甘受气,于是略施法术,运水冲垮煤矿,狠狠处罚了他,却不知他后来处境如何?”
当初,戴氏一脉共有五支,戴堂居长。祖墓边上有很多煤矿,县中富商贿赂戴堂,大肆开采。同族兄弟慑于戴堂威严,敢怒不敢言。后来大水冲垮煤矿,采煤人尽皆遇难,死者家属愤愤不平,前往官府告状,由于富商与戴堂均为罪魁祸首,县令将二人重重责打,没收家产,赔给死者。因此缘故,戴堂家境衰落,一贫如洗。这些事情,戴生曾听祖先提过,当下一五一十讲述。
老叟凝神倾听,末了说道:“似戴堂这等不肖子孙,活该受此报应。想我戴氏一脉,都是书香门第,你既然来到这里,也不能荒废学业。”于是取出书册,命戴生研读,都是些八股文章,共有一百多篇。
自此后,戴生便在洞中读书,大厅内红烛高照,即使不更换,也从不熄灭。洞内没有星辰,不辨岁月。也不知过了多久,戴生每日用功,不知不觉将一百多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每一篇文章,都读了四千多遍,刻骨铭心。
这一日,老叟说道:“你罪孽已满,不久便可返回地面。老夫墓地靠近煤洞,每日阴风刺骨,你回去后,记得将我改葬,东郊风水绝佳,可以葬在那里。”戴生答允了。老叟呼唤群鬼,命他们将戴生送回井底,等待救援。
当初,戴生失踪后,家人四处搜寻。多番努力,最终徒劳无功,妻子不甘寂寞,改嫁而去。儿子音讯全无,母亲焦急难耐,前往官府求助,县令抓了许多疑犯审讯,并无结果。转眼过去三四年,县令卸任归田,此案也就尘封搁置,无人理会。
不久后,村中有人整治旧井,下井勘查,发现戴生昏迷井底,用手一摸,肌肤温暖,鼻息未绝,当下将他背回村中,告知亲属。数日后,戴生重新复活,将事情经过一一阐述,众人得知一切皆是邻居捣鬼,气愤填膺,都说要抓他见官。戴生询问邻居近况,众人简略说了。
原来自从戴生入井,邻居耻于妻子不贞,将她杀死。岳父听说女儿被杀,伤心愤怒,将此事告到官府。县令发文逮捕邻居,收押入监,严刑责打,关了整整一年,直到邻居不成人形,廋得只剩皮毛骨头,这才放他出狱。邻居返乡后,听说戴生复活,连夜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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