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空中没有云朵,月亮高挂。视野被星辰淹没的夜晚,天空看起来比白天的时候更加辽阔。连续下了几天的雪覆盖了整片大地。我想暂且搭上火车,而前往车站。寒风从穿了好几层的衣服外,或是手套的隙缝间,掠夺了我的体温。我一边走在夜路上,一边想着早苗的事。
早苗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依据早苗的预言,原本在这一年我会死掉。
若是没有遇见早苗,它或许已成真。或者是,那是为了恐吓我,让我签下契约,才编出来的谎话?事到如今,我已无法求证。
但是,离家那时的我这么想。
我在今晚死掉了。
这种想法,正是让我保有自我的最后救赎。
体内那个不祥之物的气息,似乎与日俱增。不仅是我,即使连路过的人都能够感觉得到。那异样的感觉,就像污黑混浊的水。你一定也从我当中看出这种令人不快的印象了吧。彷佛接触到我的皮肤的空气都变得污秽、淤塞、混浊一般。
我觉得,有关早苗真面目的线索就在这里。她这么对我说过:变成我的孩子。那样的话,我就给你永远的生命。
假使早苗的孩子是个浑身充满亵渎神明般的秽气的怪物,那么她本身一定也是个人类的智慧无法想像的巨大黑暗的支配者。我因为想要活命,和绝对不该扯上关系的存在缔结了契约。
原本,我的心被对早苗的诅咒燃烧殆尽,但是到了离家那一天,就仅只剩下对自身愚昧的绝望了。一切都是我不成熟的灵魂所造成的。听到朋友的死,害怕自己的死,想要违逆神明创造的自然的运行,这才是一切的根由。
早晨,在太阳还没升起时,我就在车站等待火车。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一盏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站内。
我搭上火车,没有去向地流浪着,不知不觉间经过了二十年。实际上,我的年龄应该超过三十岁,身体的成长却以二十岁为界停止了。这段期间,我潜入黑暗,遁入山中,藏进森林度日。怀念人群的喧嚣时,也曾经潜身在市街的大楼之间的黑影中。
我的内心未曾有过片刻安宁。我好几次想要自杀。但是我确信不管是上吊或是投海,我绝不会死掉。
那是我进入深山里的时候。我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连食物也没带就进入山中,饥饿感却在我觉得终于要饿死了的时候便突然消失了;以为终于要被冻死了的时候,感觉就被截断了。我知道就算我挣扎着想要赴死,却连前往另一个世界都不被允许了。
我的脚踩空,摔下了悬崖。下巴和肩膀等处骨折了好几个地方。这些部分也被早苗取走,现在已经替换成了丑陋的怪物的身体。我会用绷带覆盖住脸的下半部分,原因就是当时的伤。若是看到我重生的牙齿,不可能还有生物能够保持冷静。若是狼之类的生物,它们的下颚显然亦有着被神明赋予的、可以说是生命之美的光辉。但是我的下颚却远不同于那些,形成连神明都不忍卒睹的扭曲形状,并呈现出锈铁色,用来撕裂肉体自是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认为尝试自杀必然徒劳无功,因此只能在无止境地流逝的时间中度日。我学到了什么叫做孤独。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进入森林,没有人出声叫我,连鸟儿和动物都远远地逃开。过去快乐的孩提记忆总是浮现在我的心中,让我发出悲鸣。我挠抓胸口,抱住头,或是仰望夜空,为自己的愚昧招来的寂寞命运痛苦不堪。
我没有一天不想起我的家人。离家之后过了十年左右,我曾经回到故乡一次。我的头发任意生长,全身包裹着绷带,事到如今实在无法开口说出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但是,我想见母亲一面。
然而,我家不见了。我曾就读的小学和车站还是老样子,却只有住过的家消失了。虽然可以询问附近的邻居,我却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抱着一切都想开了的心情,离开了。对于突然消失的孩子,母亲和父亲是做何想法呢?之后的岁月,他们足以什么样的心情渡过的?我被孤独的毒素侵蚀的时候,远处的双亲是否担心着我呢?家没有了。是搬走了,还是烧掉了,这都不是问题。只是,我亲眼明白地确认了我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家。离开家的时候,原本的我就已经死了。我流着泪,我得不停地这么说服自己。
我带着死不了的身体继续走着。因为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我经由没有人烟的地方。至少想要与社会比临而居时,我会潜藏在市镇的阴暗一角。但是看着普通的走在路上的人,对我也是一种痛苦。路人亲密地谈笑的模样,让我既羡慕又悲伤。
当绷带不能用了,我就用碎布遮掩脸庞;若想要洗澡,就到干净的河里净身。我翻捡垃圾得到衣物,从丢弃的书本上获得知识。
纵使也会感到饥饿,却不会饿死,更不可能被野兽袭击而死。我只是无为地,以不知是人类还是野兽的身体渡过近乎永恒的时间。
杏子小姐,我遇见你,恰巧是我来到这个镇上,就要被今后永不会消失的孤独悲伤所压垮的时候。
虽说不会死亡,但是不眠不休地行走,身体终究会疲惫。我已经走了好几个月,脑中已然一片空茫了。漫长的时间里,我思考着漫无边际的事,终于连思索的材料都用尽。
不晓得为什么,我有一种不能够在同一个地方多待一分一秒、接近强迫性行为的念头。我只是不断地踏出脚步,在茫然迷惘的状态下行走,直到我因为蓄积的疲劳而突然倒下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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