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紧锁大地的浓雾中,石春生凭感觉,踏上了贯穿南北的水泥路,正要往北走去,雷摩斯在后面拉了他一下:“向后转———”
石春生不理会:“天下雾了,你不要也一头雾水好不好?向后转可是到校农场去了。”
但雷摩斯非常固执地将石春生高大结实的身躯硬扳了过来:“你看———”
“我的天!”在他的面前,一团比雾更浓、比雾更白,甚至比雾更缥缈更轻盈的影子在雾的推拥下悄然前行。当然,也可以说是在飞,因为看不见脚。丝丝缕缕的雾气,在影子的周围扭动,像许多精灵在舞蹈。如果不是刚从人气旺盛的教室里出来,石春生还以为自己走进一段《聊斋》故事里了。
不过他马上镇定下来了,毕竟是来自乡村的孩子,他的胆子不会那么小,这样的弥天大雾他也见得多了。突降的雾,有时会像千军万马,在瞬间奔腾而过,占领了山山水水;有时会像一种奇妙的化学物质,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中和了田野万紫千红的丰富色彩,把生命还原成单一的氢氧原子。人在雾中行走,那在空中攒动的细小水滴,那悠悠荡荡的雾的风,会慢慢渗入肌肤和心灵,渐渐地,身心好像溶化在弥漫的雾中,使人一时间不能认清自己和自己所面对的世界了。
石春生这一刻就有点迷糊。他迷迷糊糊地服从了雷摩斯,跟着那个白影往前走去。
白影飘啊飘,飘到了农场的麦田上,又袅袅地朝东南角飘去。石春生和雷摩斯不即不离地跟着。突然,白影不见了,耸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个巨大的黑乎乎的隆起物。
两人站定下来,都在拍胸口,显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如果说这是一座坟,如果说有一只狐狸精钻进去了,没有谁会不相信的。但石春生稍稍定下神来,就释然了。他知道那只是一座破旧的神祠。
说是神祠,其实不过是一幢不知道建于哪朝哪代的老房子而已,谁也没见过神祠里供过哪尊神。当自立中学还是一片荒坡时,它就矗立在这里了。学校刚开始筹建时,路校长为了节省开支,将此屋稍加修理,就和钱教导占据了东西两侧的房间,中间让人堆放工具杂物。后来学校建起了教师宿舍,钱教导搬走了,路校长依然在东屋保留着他的床位。这时神祠周围的荒地已被开垦成麦田了,路校长说被麦浪推涌的感觉很好,并且周围没有任何阻挡视线的建筑物,推开窗子就能看到星星,因此他戏称神祠为“星星斋”。这“星星斋”中间的堂屋是不上锁的,过去石春生他们在农场劳动时,遇到下雨就会到里面躲一躲,一些常用的农具放在这里,所以还是很熟悉的。
神祠的东西南三面都有破败的窗子。石春生绕到东边的窗口趴在上面正要朝里望时,雷摩斯咬着他的耳朵说:“记住,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
石春生点点头。可当他伸着脑袋望进去时,还是差点大叫一声:“温晓云!”
温晓云坐在地上,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用柳条在编一只花环。她穿着白衬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头披散的长发也用白手绢扎起来了。她的脸也很白,白得像半透明的蜡。尤其令石春生吃惊的是,自从路校长离开后就变得灰蒙阴暗的破屋似乎被这白色的身影照亮了,甚至也干净了,剥落的砖墙上显得白灿灿的。石春生仔细一看,有的地方好像糊了一层白纸,可再仔细看,又看不懂了,只好轻轻地问:“雷摩斯,你看那墙上一串串挂着的东西是什么?”
“幸运星!”雷摩斯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哇,这么多幸运星,至少有……有几千只吧!”
真不可思议啊,那一串串缀在墙上、悬在空中、摇摇曳曳飘来荡去的幸运星,有纸折的,有彩色塑料吸管叠的,甚至还有苇叶、草茎作原料编的———如火如荼撒遍了那窄小灰暗的空间,好像星星落进了“星星斋”。
雷摩斯愣住了。一张废纸,一根吸管,原本的去处是废物箱,可她耗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折进了多少希望、梦幻、眼泪和哀思……无数颗幸运星汇集、闪亮,就像天际的银河那样令人感动。这是一个怎样兰心蕙质的女孩子!她什么时候编织了这么多幸运星?
当然是为了悼念路校长,可这几天她不吃不喝不睡觉吗?她怎么能编这么多啊!
“那几个字又是什么意思?”石春生又悄悄地朝里指了指。
那是用幸运星拼出来的一行字:“天上的花朵”———缀在贴着白报纸的墙上,雷摩斯早看见了。他还发现,这些全部用彩色吸管编的幸运星,闪着粉红、淡蓝的色彩,看上去美极了。
这是什么意思?雷摩斯也在想。天上的花朵,应是无尘的花朵、纯净的花朵,凡夫俗子不能触摸的花朵。这几个字让人感到美丽、感到忧伤,也感到难以企及的无望。
温晓云真是一个谜,一个像夜空里的星星那样深奥而迷人的谜。
“走,进去看看吧。”石春生终于忍不住了。
“不,”雷摩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生怕他轻举妄动,“千万别进去。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我们不要打扰她。”
两个人就这么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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